花朝醒来时天还没亮,床榻另一侧一片冰凉。
乾清宫内光线晦暗,孤零零的灯芯静静地燃烧着,微弱的光线无力地四散,仿佛灯里的油随时要燃尽。
花朝试图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身来,她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小臂颤抖了几下,却还是因体力不支跌回了床上。
她的头失了方向,一下子磕在了玉枕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
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殿外守夜的宫女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云裳走在最前面,她掀开厚实的床帐,便瞧见花朝满脸痛苦地捂着磕碰的地方,蜷缩成一团。
许是床帐打开,带进了些许冷气,花朝伏在床上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云裳赶忙命人把殿门关好,殿内的炭火烧得更旺些,她正准备询问花朝的伤势,却见花朝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搭在她的身上。
“扶朕起来。”花朝哑声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烟一阵雾,风一吹就散得不见了。
自入秋以来,花朝的病就越来越严重了。
从前还能趁日头好的时候,被人搀扶着在院子里走两圈。可近些日子,她连床都起不来了,每日除了喝药,便是一直昏睡不醒。
“沈兰清呢?”花朝问道。
她好容易走到梳妆桌前的矮凳上坐下,便觉得头昏沉得厉害,仿佛灌了铅一般。
云裳用帕子轻轻拭去花朝额角冒出的细汗,答道:“驸马爷今日要去西郊大营点兵,不到丑时便出发了。”
云裳是公主府的旧人,还依着从前的习惯唤沈兰清为驸马,花朝倒也从未纠正过,她觉得这样挺好,这能够让她想起宫变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
按例每年秋季皇上要亲临三大营点阅,因花朝自登基以来身子一直不好,便由她的皇夫沈兰清“代劳”了。
花朝点了点头,她记得前些日子沈兰清同她说起过这桩事,她只是想确认一下。
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面容消瘦,下巴突兀地形成了一个尖,嘴唇苍白,眼下发青,神色恹恹,整个人形容枯槁,那双暗淡无光的杏眼中,是饱经沧桑的疲惫和绝望。
自从搬到这乾清宫,花朝每天晚上都在做梦。
她有时会梦见她和沈兰清的过去,他身穿大红华服,温润如玉,骑着骏马缓缓驶来,在她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作揖道:“微臣沈兰清参见公主殿下。”
她也会梦见她的父母、兄长,他们无一不是周身沐浴鲜血,面容狰狞地向她扑来,怒斥道:“花朝你懦弱无能,把赵家的江山拱手让给了仇人!”
这些梦魇如影随形地紧逼着花朝,日日夜夜如期而至,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折磨她,仿佛一柄利刃将她的心剖开,在里面狠狠地搅弄着。
花朝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到时辰了。”
云裳不解地问道:“陛下,到什么时辰了?”
“到时辰上早朝了。”花朝缓缓地说道。
花朝声音虽轻,失了力道,却好似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惊得乾清宫众人呆楞在原地,周围安静得仿佛时间凝滞了一般。
最后还是云裳率先反应过来,有些结巴地问道:“陛……陛下您……您要上早朝?”
“没错,传令下去,今日朕要亲自上早朝。”面对众人惊愕的目光,花朝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说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宁匆忙赶来,满头冷汗地在花朝面前跪下,行过礼后劝道:“乾清宫与太和殿相距甚远,陛下尚在病中,不宜走动,还是等过些时日,陛下身体康健了,再安排……”
“王宁,你说朕的病什么时候会痊愈?”花朝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陛下福泽深厚,必定早日康复,况且今日皇夫殿下不在……”
花朝再次打断了他,“皇夫不在,朕就不能上早朝了吗?朕身为一国之君,连上早朝都上不了了吗?”
“王宁,掂量掂量你的脑袋,若是今日这话传出去,明明只是天子上朝的常事,有人却打着他沈兰清的名义横加阻拦,世人说沈兰清想谋反,你担得下吗?”
王宁震惊地抬眼看向花朝,他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花朝的父亲赵尚城在位时,他便入了司礼监,他是亲眼看着赵家在内乱中一步步走向衰落,只剩下眼前这个纨绔无能的小公主,成了沈兰清操纵下的傀儡女帝。
花朝突如其来的反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更让他眼下犹豫不决的是——花朝提醒了他——对于大权在握的沈兰清来说,天子偶然临朝或许不算什么,但沈兰清眼下似乎还没有废帝的意思。
花朝似是看出了他的纠结,轻蔑地一笑,宽宏大量地说道:“你可以派人去通报沈兰清一声,但是旁人接着准备着,不能耽误上朝的时辰。”
王宁只得应承下来,匆匆离去。
花朝打发走了王宁,眼见着乾清宫内因着她的一句话乱成了一团,转过头来冷眼看了半晌铜镜中的自己,突然伸手脱去身上的里衣,露出她的上半身。
本该白皙光洁的皮肤上,布满了丑陋的伤痕,鞭伤、刀痕、烙印纵横交错,边缘泛出灰白色,虽然已经痊愈许久,却还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饶是已经看了许多次,云裳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从前的花朝公主是多么的肆意洒脱。
每次花朝惹先皇生气被关在宫里,她深更半夜一开宫门便窜了出去,上百个武艺高强的禁军都撵不上她,等云裳带着几十个侍卫,找遍全城的酒楼才在天亮寻到她时,她早已同盛宁郡主、静安世子喝得酩酊大醉,不知天南地北了。
而今虽沈兰清从未下令禁足,可是花朝却再也走不出去了。
“这衣服上全是汗,换身新的来。”花朝淡淡地吩咐道。
“陛下要上早朝?”沈兰清接到王宁传来的消息时,已经快到西郊大营了,他的仪仗被心腹大将吕营拦下,停在路边。
沈兰清语气平静,隔着马车的帘子,吕营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可要微臣等阻拦?”
马车里的人许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