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这条出京的官道上鲜有人烟,寂静非常,只有深秋刺骨的寒风席卷着枯叶,从吕营身侧打着旋经过时,他才能听见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喷鼻的声响。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的额角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不明白那位久居深宫的陛下突然闹起来是何种意思,但他知道,如今朝堂的风向哪里吹,皆由眼前之人说得算。
赵花朝,不过是沈兰清为了平天下悠悠之口,拥趸的傀儡罢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听得沈兰清沉声道:“不必,取消点阅,即刻回程。”
花朝走出乾清宫时,东方已经翻出鱼肚白,昨日燕京刚经历一场暴雨,寒潮涌至,清晨的霜雾在枝头弥漫,半黄的叶子簌簌作响,发出苦痛的叹息。
花朝披着裘皮大氅,怀抱手炉,依然感觉到刺骨的凉意,她看着殿外朱红的宫墙圈出的四四方方的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走出过乾清宫了。
这是她的牢笼,这是沈兰清为她这只金丝雀打造的黄金牢笼。
不过走了几步路,花朝便觉得头晕目眩,寸步难行,宫人们只得将轿辇搬到殿前,花朝好容易坐上轿辇,晃了几下又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从乾清宫到太和殿的路不算远,但轿夫为了走得平稳,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了速度,走到终点时,整个日头都已经探出来了。
群臣们每个都是刚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听到陛下要上早朝这等惊世骇闻,瞬间瞌睡虫全甩在脑后,匆匆忙忙赶到太和殿外,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起来。
花朝的父亲赵尚城临终前,燕京曾爆发过一起宫变。
大皇子赵彦说二皇子赵显是发动叛乱的乱臣贼子,赵显说赵彦挟天子以令诸侯,昔日兄友弟恭的两兄弟各执一词,反目成仇。
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只知道这场宫变结束后,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赵尚城撒手人寰,皇后、婉贵妃自杀殉葬,大皇子赵彦在混战中被乱箭所杀,三公主花朝以附逆的罪名下狱。
二皇子赵彦成了勤王保驾的功臣,登基及位。
可是年富力强,不过三十三岁的赵显做了不到三个月的皇帝,就突发急症病故。
他的肱股之臣沈兰清,转瞬间便把持住了朝局,从天牢里接出了花朝公主。
花朝公主似乎在天牢里熬坏了身子,自她登基以来,一直重病缠身,连登基大典都是她精气神稍好些的时候补办的。
她的皇夫沈兰清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祁掌舵之人,朝野上下唯沈兰清马首是瞻。
今日圣上突然开早朝,难道是要重新夺回权位吗?许多不满沈兰清独断专行的臣子激动了起来。
然而载着花朝的轿辇仿若乌龟一般缓慢出现在众臣的视野里,花朝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先吐了一地黄水。
那迎风就倒,走路就喘的身子,让他们觉得自己属实是……多虑了。
天色既白,沈兰清的仪仗虽然已经加快了脚步,但西郊大营距离皇宫甚远,进京的时候,街边的商铺已经开了,小贩们摆出各式各样的早点出来卖。
街上商户云集,人头攒动,宦官们虽然已经尽力开道,但因没有事先安排,沈兰清的车驾还是走得极为缓慢。
路过一处糕饼摊时,沈兰清突然叫停了马车,掀帘而出。
沈兰清容貌清朗,身姿挺拔,身穿玄色蟒袍,腰佩御赐的蟠龙宝剑,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眉宇间带着身居高位之人的压迫感,周身贵气环绕,步履矫健地向那摊位走去。
那摊主见来人气度不凡,身后又是这么大的阵仗,便知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吓得两股战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但等人走近了,他定睛一瞧,心立刻放下了一半:“沈大人?许久不见你了,你现在……”
话说一半哽在了喉咙里,“飞黄腾达”这四个字似乎已是昭然若揭了。
沈兰清却亲和地笑了笑,熟练地点道:“刘老板,麻烦给我称二两糍糕,二两五香糕方。”
刘老板立刻心领神会,麻利地开始打包糕点,那一刀切得足足的,称都不称往里装,明眼人都瞧出来那远不止二两。
他一边忙活着,一边热络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媳妇最爱吃这个,从前经常过来买,后面怎么就不来了?”
“她病了,不能吃太过甜腻的东西。”沈兰清也跟着闲聊了起来,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每日早出晚归的小官,在路边给妻子买喜爱的吃食。
“唉哟,”刘老板不由得皱了眉头,“这病的日子真不短,可有请到好郎中?”
沈兰清点了点头,“请了好几个呢。”都是宫里有名的太医,他顿了一顿补充道:“会好的。”
他接过了糕点,从钱袋里拿了块碎银子递给刘老板。
刘老板连连摆手,“用不了这么多。”
沈兰清却硬塞给了他,刘老板只得战战兢兢地接过,他掂量着手里分量不轻的银两,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还是怀念你为了几个铜钱往死了跟我砍价的时候。”
沈兰清闻言也笑了,“我也怀念你给我缺斤少两的时候。”
从前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当沈兰清的马车被如雨般的箭射成刺猬,两匹骏马发出濒死的嘶鸣,他将热腾腾的糕点小心地塞在怀里,烫得心口发痛时,他这般想到。
沈兰清拔出佩剑,将破碎不堪的车厢一剑劈开。
高高的城墙挤压着逼仄的甬道,上千名士兵面戴狰狞的面具,手执弓弩、长剑,齐刷刷地指向沈兰清的项上人头。
他深深呼吸着泛着铁锈味道的空气,剑指初生的旭日,久违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