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那花草树木呢?”
忖量一会儿,周子仁道:“有些是一样的。”
“有些?”
转头环顾小院,他目光落向那棵蓊蓊郁郁的参天古木,哪怕夜里听风摇枝叶飒沓,亦感生机勃勃。“譬如这庭院中的花草,它们也有生命,却与人的生命有些不同。”周子仁喃喃低语,“但那棵古柏……它和人是一样的。”他想得入神,等回过神来,方觉身畔再无人息。周子仁轻唤道:“明念姐姐?”应他的只有风响淅淅,微雨落地。
一夜雨疏风骤。
周子仁自睡梦中苏醒,正是晨光熹微时。窗外滴答声稀,身旁有幼犬鼻鼾细细。他迷蒙间隐约觉得不安,悄悄爬出被窝,趿履往院中去。万籁俱寂,天地如洗。远处夜幕褪色,淡出院墙上缘一线鱼肚白,照院内花草依旧,露珠垂垂,遍地落叶晶莹闪烁。那株古柏还矗立晨光之中,树冠枝条卷曲光秃,枯萎枝杈如碧空裂缝,竟是一夜之间已成萧萧枯木。周子仁呆立檐下,直愣愣望着那了无生气的枯树,面上血色尽褪,落下两行清泪。
良久,他猝然倒地,昏厥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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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那小儿病了?”
大殿龙椅高置,这句玩味询问竟似天音。
时至人定之初,武英殿内重重帷幔低垂,灯豆光芯晻晻,宫人长影相接。周廷晋拱手而立,一时只将头埋得更低。“回头让御医跟去你府里瞧瞧。”宝座上的赵世方语颇隽永,“到底是昭武大将军的独子,不习武也就罢了,可不能当个病秧子。”
“谢陛下关心——”周廷晋循礼下拜,“犬子一向体弱,秋来夜凉着了风寒,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那宫中秋收宴,他怕是又来不成了罢?你待这小儿倒是宝贝得紧,朕要见他一次都难。”赵世方一手托腮,仍旧漫不经心,“来年北伐,你可还要带他同去?”
“犬子胆小柔弱,离了微臣只怕不能自理,还望陛下体谅。”
将军府管事能干、家仆无数,还能教他那小儿饿死不成?赵世方心底冷嗤。“朕记得六年前你给他落户,还闹了一阵风言风语。”他饶有兴致道,“军中人人都传这孩子是你遛马时捡回来的,你却非说他是你亲儿子。你至今未娶,也不爱拈花惹草……问你这小儿生母是谁,你又尽给朕胡说八道。”他俯低身子,右肘撑到膝头,戏谑道:“这年头有父不详的,可除了被扔到荒郊野岭那些,还没见哪家孩子母不详。如何,想了六年,你可给朕想出个新鲜说法没有?”
“微臣惭愧,故事讲得不如那说书先生,硬编也是编不出来的。”周廷晋恭恭敬敬抱拳垂首,故作正经道,“倒是当年西南一战臣险些丧命,危急间恍恍惚惚,梦一神女相救,又与那神女颠鸾倒凤、飘飘欲仙……臣至今还历历在目。后来北境那夜,臣领着马在池边饮水,抬头就见天上飘来一团五彩祥云,池中金光一片——微臣粗人一个,那里见过这等世面?于是如坠雾里,再回过神,怀里已多了个襁褓婴儿。”他摇头哀叹,“想是那神女嫌臣卑微,抚养臣的孩子有损颜面,便将这小儿送回臣手,教臣看着养大便了。”
这一番说辞尽是淫言秽语、荒诞不经,殿中内官不由侧目,而龙椅上的赵世方却大笑起来。“朕就爱听你六说白道!”他拊手称快道,“自打你去了北边镇守,这朝廷上下也就九弟还能同朕顽笑。那些狗屁朝臣空有一身武艺,胆子却比针眼还小,当真无趣之至。”
周廷晋俯首自谦:“九王爷慧心妙舌风流倜傥,臣是万万比不得的。”
“九弟确实聪慧,只可惜跟你儿子一样,是个病弱不能武的。”赵世方稍稍敛容,一声长叹,“说来……当年几个皇子当中,九弟资质最佳,武学上亦最得师傅青眼。若非幼时被父皇亲手废去根基,他恐怕早如你一般驰骋沙场,也不至于成日里病歪歪的。”
“臣素来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当年能在先皇麾下苟安,实属臣侥幸。”
“不是你侥幸,是你的确太能干。否则周家世代功绩平平,到你这里怎就出了个昭武将军?”重又倒向椅背,赵世方摩挲靠手圆柱上的青龙纹饰,“朕原本还指望你那小儿也是个能干的,父子俩一同为朕效力,也好教朕替北境那帮蛮人少操些心。如今看来,这美梦怕是要落空了。”
他话音未落,底下周廷晋已扑通一声跪得干脆,洪声请罪道:“微臣有罪——”
“罢了,连朕膝下都有几个不孝子,这事儿也怪不上你。”赵世方大手一挥,待周廷晋谢恩起身,才若有所思地眯眼道:“不过……朕还听说你那小儿心慈,就是对奴隶也十分恭敬?前几月太子送到你府上供玩乐的老奴,竟也给好吃好喝待着了。”
将军府中这等琐事,他大贞皇帝竟也一清二楚。周廷晋心下一沉,脸上只狡黠一笑,赔罪道:“犬子自小随微臣长在东北,边关荒凉,那里得见这般稀奇玩意?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教陛下和太子殿下见笑了。”
“欸,话不能这么说。”龙椅上那位不以为然,“军营里长大的,哪个没看惯打打杀杀?莫说抠了眼珠砍断腿脚的玩意,便是肠子直往外流的也不少见。你那小儿对南荧族奴隶都这般仁善,定是你言传身教的缘故。”他唇角带笑,一双鹰目直将周廷晋锁住,“平日在军中,你和那些贱籍小兵也是打成一片的罢?”
“陛下说笑了,不过是些贱籍兵役,臣同他们那有什么打成一片的?打落他们狗头倒是不少。”周廷晋面不改色笑道,“臣戍边无事时收了好些美酒,这帮西南来的蛮子手脚不干净,前年竟连偷了几瓮去卖。光为着这事儿,臣且杀他们好几轮了。”
垂帷内里人影闪闪,有宫人停步香案前,点燃鎏金莲花薰炉中的香粉。上座之人一声不吭,周廷晋亦只垂衣拱手而待,未见惶恐。“行伍间也罢了,总要有一些奴隶充军。你只记住,待这些东西不可有什么慈心。”许久,但闻赵世方轻描淡写道,“你常年征战沙场,当知同情敌人便是兵败的第一步。”
周廷晋一抖朝服宽袖,伏地一拜。
“臣——定当铭记于心。”
夜凉气清,天深月明。周廷晋踏夜霜出宫门,已闻三更锣起。亲兵牵两匹枣马候在宫墙外边,见他出来便驱着马儿迎上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