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慢,有意离宫门前的守卫远些,待认定周围再无旁人,才将马牵到周廷晋跟前,小声问道:“将军,今日怎地这么晚?”
接过缰绳,周廷晋抚一抚马脸,不答反问:“府里的事都交代下去了?”
“是。”亲兵应道,“小公子睡下后,兄弟们便悄悄把那古木移出去了。”
周廷晋颔首,掀起衣摆翻身上马,领亲兵纵马往城西去。半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昭武将军府。
西偏院藏在府邸深处,小路曲曲折折,乘夜移出那株巨大的枯木也总要费些工夫。周廷晋穿幽径而入,脚下鹅卵石间尽是树根抖落的泥土。夜里小院阒静无人,一轮冷月悬于墙端,映得满地薄霜银亮,只墙角那处奇宽的土坑一片幽深。隔壁院落的檐顶影子微动,他余光掠过一眼,不动声色,只身推门走进主屋。室内不见灯光,架子床已放下围帐。他揭开帐子坐到床边,借薄薄月光瞧一瞧床上小儿的脸。周子仁睡得沉,额上蒙有细汗,小脸苍白,呼吸黏重。前些日子被他捡回的狗崽蜷在他身旁,紧紧挨靠他的手臂,压住他袖摆一角酣睡。周廷晋拎那狗崽扔到一旁,轻捉周子仁的胳膊要放进被褥,却见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
“爹爹。”周子仁叫他。病了好些时日,他清脆的嗓音已变得虚弱沙哑。
周廷晋于是放下手道:“今日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周子仁揉一揉睡眼,“爹爹今日回来得晚些。”
拿衣袖替他揩去额汗,周廷晋见那狗崽欲爬到小儿怀中,便随手将它拨开。“陛下留我共议北伐之事,回来就晚了。”他道,“你现下还困吗?不困就陪爹到外头坐坐,没日没夜这么躺着也不好。”
也不问眼下时辰,周子仁乖顺地点点头。撇下衣架上的繁琐衣物,周廷晋俯身,被子一卷便将儿子包起来,严严实实抱到院里。
父子俩在石桌边落座,周廷晋低头看怀中小儿,果然见他对墙角那处深坑定定而望。
周廷晋轻轻揭过道:“我让老穆他们把树移走了,没得教院子死气沉沉的。”
点头不语,周子仁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擦了擦眼泪。“它在那里站了好多年,”他低低切切道,“本可以长得再高一些,望得再远一些。”可如今便是春去秋来,它也再不能高高长在这院中了。周子仁悲从中来,只因不愿爹爹再担心,便强忍了泪水,默默良久,平复呼吸靠在父亲怀里。
霜风习习,秋烛孤冷。庭院四时景不同,周子仁喜爱院内生灵,却也知草木枯荣有度,难得岁岁长青。“爹爹,很快又要打仗了吗?”他轻声问道。
“嗯。”周廷晋替他裹紧棉被,“等开春咱们就出发。”
忆起冰天雪地的北境,周子仁神色黯淡。
“北辰族人从未欺负过我们……为何我们一定要去打他们?”
好问题,周廷晋短促一笑。“人界统一过四次,只有第一次统一了五族。”他徐徐答道,“始帝燕行就是北辰族人,可即便是在他的元朝,其他四族也没能踏进过北境。北辰一族固守不出,我们对人界最北又一无所知,便总以为那里藏着什么宝贝,非得拿下它才好。”
“可是一打仗,又会有很多人死掉。”周子仁不甚明白,但知战场马革裹尸,即使爹爹这样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也未必总能生还。他愁眉不解:“别人家的宝贝,我们为什么非拿不可呢?”
这话若是教外人听见,大贞皇帝只怕没几日又要留他长谈了。周廷晋捏一把儿子的脸,开口未加斥责,且答道:“因为人都有偏爱,且定会偏爱自己。既然偏爱自己,那有什么好的当然都得搜刮囊中,也不管它本来是谁的东西。”
怀中小儿垂脸细思。
“那……如果人人都没有偏爱,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了?”
“这为父可就不知了。”周廷晋好笑道,“且不说人人如此,天底下便是有一人当真了无偏爱,为父也心服口服。”
周子仁扬起脸,面有疑惑。
“爹爹不就是吗?”
“我?”
他点一点头,认真道:“伯伯们都说爹爹治军严明,从无偏私。子仁也知道,爹爹心里是不愿打仗的。所以爹爹爱饮酒,为的是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周廷晋朗声大笑。“你爹爹只怕不是天底下最偏心的人了。”拨开儿子额前的碎发,他笑叹道,“若不是偏爱于你,管它削官罢职还是斩首示众,为父自也不会接这北伐的差事。为保我儿平安,为父只得拿万千将士的命去冒险,也只得去与那无辜的北辰族人搏命。”此话不假,他玩笑般感叹,倒显得无愧无悔。
周子仁闻言愣怔,半晌,眼中竟落下泪来。他忙低下头去,周廷晋便以为是教风迷了眼,伸手探他的额温:“身子又难受了?”周子仁却只摇头。“子仁喜欢爹爹,也喜欢爹爹待子仁好。”他轻声细语,哪怕已拭去眼泪,语气也难掩悲切,“只是子仁现在才知道,原来这种喜欢也是有代价的。”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做什么?”周廷晋道,“人活一世,爱与被爱皆是寻常。孤苦悲愁也好,团圆欢欣也罢,到底带不进坟墓里。多思不如多行,凡事顺则乘风破浪,逆则迎难而上便是。”
倚在父亲怀中颔首,周子仁静静望那古木扎根的墙角,神思哀倦,不再言语。
这一病又去了数日。
战事将近,周廷晋一连几日晚归,府中练武场空空荡荡,很是冷清。从前周子仁还去看军士们习武切磋,而今父亲不在,便索性躺在房里,少有走动。夜半从噩梦中醒来,他听窗外西风萧萧、远处栖鸟悲啼,总是难免落泪。那幼犬便伏在他身畔,哼哼戚戚,替他舔去泪水。见它这般乖乖趴着望过来,黑溜溜的眼睛目光哀愁,周子仁于心不忍,不时下床陪它去院里玩耍,病也竟渐渐有了起色。
十数天过去,他终于又能在午后前去田庄学棋。
秋深渐寒,碧云天上雁南飞,黄叶满秋山。周子仁体弱,出府前添一件丝质曲领襦,外衫还是他喜爱的月白色,如旧走在山路间,心境已不复从前。他缓步而行,忽见前方山麓有青桐迎风摆,摇落一头枯叶。树下立着一道人影,灰裋佩刀,颊有方印。周子仁虽只见过一次,也远远便认出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