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她了。”说不了,又觉天光衬得绣图亮丽,便喜滋滋递与小儿瞧,“你看我这鲤鱼,绣得好么?”
小儿怔愣,转过脸细细观看。“栩栩如生,用色也很美。”他道。
“花鸟图才好看呢,鸟可比鱼难绣多了。”粉裙少女得意起来,轻抚绣面上出水的芙蓉,“你那哥哥和李明念,便像这鱼和鸟。一个离不得水,一个不但在枝头跳,还能往天上飞。”
她说得理所当然,那小儿却不应声,只眺向廊外,望天地间银珠如帘,溅山雾腾腾,笼高阁微茫。这样的大雨,北方甚是少见。“在北方,子仁曾见官贵将老奴剜去双眼、斩断双腿,养在木箱表演杂技,只为取乐。”他出神道,“战场上……也有许多军士四体难全,或惨死沙场。但那般以人取乐的,子仁却从未见过。”
巫采琼探出圆睁的杏眼:“那能有甚么乐子?”不得吓出噩梦才怪呢!她不免发怵,转头又问母亲,“阿娘见过么?大户人家可都是这样?”
廊前移门大敞,奚锦妍原坐屋中理丝线,听得女儿呼唤才抬头,抿唇淡笑:“我长在西南,娘家也尽是农人,不曾见这些。”
掌心摩挲茶碗,周子仁敛目,耳旁雨响不绝。“从前子仁以为,所谓‘人’,便是直立而行,口能表意,语能互通。后来方知,物各有类,人分以群,立场不一亦可你死我活,更遑论推己及人,情同与共。于是同己相与,异己相非,力强者如刀俎,力弱者无异鱼肉,勿论善恶,无关是非。”他凝思道,“既无异鱼肉,剜眼削足也好,殴打谩骂也罢……以此取乐泄愤,皆是寻常,不足为道。便如家祯哥哥,于许多人不过籍册上一笔姓名,一旦划去,生死祸福即似无物,无迹可查,亦无人挂怀。”
这话凄凉,累得暴雨也声声切切。巫采琼抠弄起绣撑的竹框。“可你上回不是说,兔食草,人食兔……”话息嘴旁,她总也记不起后文,“嗯……甚么这便是天地之道么?既是天地之道,便不可违逆,横竖无法,还想来做甚。”
那小儿歪头思量。
“大约因为……我们是人,不是石头。”
“怎的又扯上石头了?”
小儿面上现出笑意,并不回答。“巫姐姐方才说,阿姐与家祯哥哥不同。可阿姐和家祯哥哥都是人,有悲喜,有好恶,活在同一片天地,一样受拘于天地之道。”他拢紧肩头外衫,“便是功夫高强,心志坚韧,也并非不在受苦。”
七弯八绕,竟还是说的李明念。粉裙少女不以为然:“好像哪里没有苦似的。”她重又穿针引线,“她可是玄盾阁阁主的女儿,有一整个玄盾阁给她撑腰。天底下比她苦的,便是数一整年也数不完。”
“巫姐姐说的是。”周子仁却轻声自语,“正因人人都苦,且人人自身难保,才顾不上旁人苦。自苦而难谅他苦,人皆如此,便是苦上加苦。”
这都囊囊咄咄些甚么?巫采琼不明白,顿生气恼:“甚么苦不苦的,听得我嘴里也苦了。”她抓一枚龙须糖塞过去,“吃你的糖,少说话。”
糖丝遇热即化,小儿忙送入嘴中,轻轻一咬,满口香甜。他眼瞳一亮:“好甜。”随即转向门内,“奚伯母,子仁可否带一些回去,给阿姐也尝尝?”
奚锦妍笑答:“原就做了许多,你要喜欢,一会儿我给你包上一些。”
“李明念夜里还会上你那去?”巫采琼挑起秀眉。小儿含着半枚糖,腮帮鼓鼓,老实点头:“嗯,有时会。”他总是寻不着阿姐,便只能等阿姐来寻他。
少女听罢却发起横,扭头冲母亲道:“不许给他!”她要吃便自个儿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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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天泣难止。
山谷闷热,柴枝见潮,生火愈发繁难。许双明煮开一锅蚕茧,吩咐幺弟在灶下添柴,不等汤冷即捞出茧来,又将另一筐下锅。待坐到堂屋抽丝,兄弟两个皆已灰头土脸、满身热汗。封窗的篾席移出窄缝透风,漏雨声簌簌,伴纺车嘎达摇晃。张祐安摇着手柄,看那银丝一圈圈缠上竹框,忽然仰脸:“大哥,家祯大哥和娭毑还要绞生丝么?”
残缺的左手夹紧白茧,许双明抽出细丝,半天只答:“不晓得。”
张祐安于是垂下头去,继续摇动那手柄。“上回娭毑说,白果煮汤好吃。”他咕哝,“我还答应要采白果给娭毑的。”
抬肘擦一把脸,许双明哑着声说:“不怕,待夫子说服了印家,我们便煮汤给娭毑吃。”
幺弟点点头。人声回寂,屋中一时又只纺车摇响。
“怎的就你两个在?”
一道话音乍响耳旁,唬得张祐安跌个屁墩,险要踢翻纺车。他张皇一瞧,堂屋里不知何时长出个人来,衣裳、头发湿漉漉挂着水,滴滴答答,浑似上岸水鬼。“李明念!”许双明却惊跳起身,一把抓住那水鬼胳膊,“你、你上哪去了!”
他喉音哽咽,红肿的眼眶竟还包着泪。李明念见了一住,拍开他手道:“大呼小叫做甚?”她眼神移向那夯跌在地的小儿,“秀禾他们呢?”
那小儿终于认出她,仍吓得心惊胆战,缩躲大哥身后,紧巴那两杆腿。“上……上山去了。”他鼓足勇气道。许双明连忙抹过眼睛。“你上哪去了?”他又问,“子仁说这几日都未见到你,还得托巫采琼给你带话。”
“我上哪不必与你交代。”李明念懒于寒暄,径往席间一坐,“寻我何事,说。”
“你等等。”少年将掌间蚕茧塞与幺弟,“祐安拿着。”
他疾奔入内室,脚步太急,似还教什么绊下一跤,才急匆匆撞将出来,拍几枚铜板在案头。“这是上回欠你的。”许双明喘着粗气,又拎起一只钱袋,“还有这个……够你教我内功了罢?”
听他这乱七八糟的吐息,确得教一教。李明念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打开一睨,竟是一口袋白花花的碎银。她顿了身形,指间几乎挂不住钱袋,面上却不显,束起袋口淡道:“够教半年。”
许双明两眼一瞪:“才半年!”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明念脸不红气不喘,“若半年还摸不着关窍,再教你十年也是无用。”
她本是坐地起价,料定他要讨还一番,却见他讷讷应一声“哦”,呆头呆脑道:“你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