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裴旻时扫了扫她的衣着形容,小盘髻,浅妃色绢花,长褙子,下长裙,虽简雅但不符合场合,遂说道,“你准备一下吧,我只等你一刻钟。”
说着,便拢了拢宽袖,盘膝坐到了炕上。如尘忙折好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家书,收到了袖中。
她迅速地收好笔墨纸砚,吩咐月鸣端来了点心和茶水,推到他面前:“那我先去了,刚泡好的西湖龙井,您先用着。”
裴旻时点头,环顾周遭一圈,渐渐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花梨木书桌上。书架上书籍不多,装饰倒不少,尤其是琉璃瓶插着的红梅,散发着淡淡的沁香。
他起身过去,在案桌上扫了眼,瞧见桌上放了本线装的黛蓝小册子,封面虽写着“萧辰起居录”,但里面记录的,却全是有关他的内容。
病症,用药,饮食习惯等还算寻常,但他细看了一下,发现居然还有身形的尺寸……他从来没让她量过,她是用什么方法知道的?
而且,她记录这些做什么?
再看字迹,虽然还算工整,但笔力虚浮,稚气未脱,一看便知执笔姿势有误,功底火候,实在不像是清贵门第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新婚夜时,她曾握住了他的手,他记得手心的触感,她的掌心,有一层簿茧。
这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宦之女该有的东西。即便长期执笔写字,茧子也该长在指节,而不是掌间。
雪越下越大了,天色渐晚,愈发寒气袭人。裴旻时盘膝坐在炕上,左手托着腮,独自对着棋局,闲敲棋子,思忖着她近日的言行举止还有何异常之处。
不多时,廊檐外熙攘起来,他抬眼望去。沈如尘梳起朝天髻,红珠缀其上,金钗入斜鬓,穿着浅金缎面长褙外衣,又披了件缎面红斗篷,仍抱着那个可巧的手炉。
他看她时,她恰好探出半个身子去看檐外的飞雪,廊上吊着大红灯笼,阴雪沉霭中,灯光洒在她扬起的脸上,照得她肤面微红,眼眸清亮,犹如溪泉。
客观地说,她生得极美。他很少关注人的相貌,也几乎没有为哪位女子有所动容。
但当她在灯下弯起眉眼,转身冲他明媚一笑时,他怔住了。刹那的恍惚,指间一松,棋子落了下来。
白子本就落了下风,此子一落,满盘皆输。
她说:“瑞雪兆丰年,无岁不逢春。明年一定会风调雨顺,万事胜意的。你说对不对,夫君?”
他只是沉默着点点头,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眼底那片潮湿莹亮的水泽。
焚香祭祖过后,便是候府的年夜宴。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也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用年夜饭。
席上落座时,她原以为以候府的规格,必是规矩甚严,礼多持重,不想席面却意外地温暖和煦,大概是小辈多的原因。
长房虽然只有苍灵、玄英,但二房、三房小孩子很多,席面过半,便开始讨红包、玩闹起来,甚至有胆子大的,直接逃席溜到廊外,踩雪打闹,玩起了烟花。
裴元丰给小辈发完红包后,一时兴起,也招呼她到近前,笑着问她的年纪。
如尘答道:“十八。”
他笑了笑,只说她年纪也小,就比苍灵大个一两岁,也是个好孩子,便给她塞了个压岁的大红包。
自从爹娘死后,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收到过长辈的红包了,她禁不住有些莹光泪闪。
看来,裴元丰是真的对她和裴旻时的姻亲很是满意,极力地撮合,借着席上的契机,裴旻时不好翻脸,也对他说道:
“旻时,今年不同往时,既然已经成亲,就不要住在偏院了,找个时间搬回雨歇小筑吧。”
如尘微微一愣,抬眼看向裴旻时的方向。
他脸色淡淡,只是作揖答道:“是。不过杨大夫每隔几日都要给儿子行针诊疗。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行动多有不便。儿子想让他搬到雪庐居住,离雨歇小筑也近些,方便随时传诊。”
“这些小事你自己定吧。”裴元丰说完,转身看向明氏的方向,“旻时体弱,不宜劳累,如尘又刚到府上,不大熟悉,内宅之事你就多费心些,替他们好好操持。”
明氏点头一笑,笑着喝了杯酒。眼眸流转,渐渐看向裴槐序的方向。对方却早已离席,在廊外抱着二房的小堂弟,玩起了爆竹。
此时,恰是皇宫驱邪除祟的大傩仪结束之时,皇宫内外,爆竹声声,山呼阵阵。
城中的大酒楼、大酬宾,放起烟花,近处的百官之宅,也纷纷大肆庆贺。府里的小厮,得了命令,也抬出了十足的架势,在院中燃起了烟花炮竹。
四周嘈杂喧闹,人们纷纷走到廊外赏烟花,她被玄英挽着挤在了门口,抬眼瞧见,方才昏黑的汴京城上空,霎时被烟火照亮了。
焰火一簇簇,在轰然的响声中,升起又坠落。如尘觉得烟花虽绚烂夺目,但都是死物。烟花砸下时,最好看的,是底下看烟花的人。
这时候的人,脸上流光溢彩,眉目却隽永沉静。当人沉浸在美好氛围中时,是有魔力的,会变得更温柔似水。
比如萧辰,他不爱笑,眉眼冷淡,但当她和他一起看烟花时,他的眼睛就会像银河倾泻般,淌出碎星撒落的水来。
……又想起他了。
也许是因为裴旻时的关系,她最近越发频繁地想他。
她知道,在左侧方的第二个席位,可以看到相似的眼睛。那里有个人,围着火炉,裹着狐裘,只是端方沉默地坐着,食不言,寝不语。
人们谈笑怡然、觥筹交错,只有他,除了低声的咳嗽,便没有发出过多少声音,仿佛这个喧嚣的席面,皆与他无关。
她想看过去,但又有些胆怯,她怕自己看到萧辰,更怕自己只能看到萧辰,到最后失控得把他当做了萧辰,自欺欺人,难以收场。
可是......她攥紧袖口,还是忍不住脚步轻挪,悄悄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顿时兵荒马乱。
因为,在高朋满座之间,他竟也凝视着她的方向,与她遥遥对视。
他的眼眸,仿佛涌动着星辰化作的水,温柔又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