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之时,夜已深沉。炮竹可以荡清邪祟,却赶不走簌簌风雪。
到后半夜,雪意渐涨,人群渐散。作为裴旻时名义上的妻子,自是他起身离席,她才缓缓跟上。
行至门外,她看见有来、有去早已候在门外。裴旻时一出去,便捧了斗笠和斗篷过来,他顺势让有来戴上。
她抬眸看廊外,不仅雪深风急,还淅淅沥沥地夹起雨来,偏院行程太远,裴旻时又有弱症在身,恐怕不适宜雪中夜行。
故而,她劝道:“夫君,夜深雪急,你身子虚弱,偏院太远,别冷出病来。明日再过去吧。”
裴旻时凝眸看了看雨雪,似有犹豫。
如尘解释道:“西暖阁已备好了醒酒汤,暖好了炭火,点好了乌木沉香,铺好了床榻。夫君若觉得倦乏了,可以在那里歇息。这除夕之夜,妾身会替你守岁的。”
听了这话,旁边的有来笑了笑:“还是少夫人想的周到。”
裴旻时横了有来一眼,但还是点头让他们离去了。热酒烧身,虽有些晕沉,但他清醒得很。
恰是因为太过清醒,他才不好再强行拒绝。毕竟,她都自觉整理出来偏房了,也没有要他同寝的意思。他再扭捏,就矫情了。
雨歇小筑虽也僻远,但多少比偏院近。侍女在前头提着灯笼,如尘多提了盏琉璃灯,走在他的身侧。
“我自己来吧。”走出去不远,裴旻时突然将琉璃灯接了过来,“我虽体弱,但还没残废。”
说着,便往前多走了几步,高大的身躯直接挡住了前方吹来的阵阵雨雪。
——她不知道他是好心,还是单纯想早些回去。总之,最终的结果是她只能跟在他后方,免受了许多风雪。
她更倾向于是他别扭的风度,因为,她试着加快脚步走在他前头,但完全跟不上他。
直到回到雨歇小筑,他才慢下脚步。
西暖阁的丫鬟见他们回来,忙丢开手中玩关扑的色子,去掀门前垂着的帘子。
他刚要弯身进去,她却停在了门外,拽了拽到他的手指,很轻,很微小的,冰凉的触意,从他的指腹传来。
脚步微滞,他回过头看她,有些疑惑。下一秒,她松开手,笑着指了指他头上的斗笠。他才意识到,她要做的是这个。
她踮起脚尖,也只能够到他的下颌,他只好弯下腰来,等她将笠沿从他的黛蓝抹额中翻出,再避着束发冠,慢慢摘了下来。
若在平时,裴旻时肯定直接自己摘了,但……刚刚那微凉的触意,竟让他迟钝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任她摆布了。
“新岁安康。愿君常喜,邪祟退避,百无禁忌。”如尘轻笑道。
他愣了愣,抬眼,看到她绵软的笑容。
而后,她将他披着的寒气涔涔的斗篷也脱了下来,交给丫鬟后,端正行礼,退身离去。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裴旻时的脑子突然有些隐隐作痛。脑海像走马灯上的戏图一样,闪过许多破碎的回忆。
那种强烈的感受,又汹涌而至。
“邪祟退避,百无禁忌。”
为什么这句话,竟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碎片,全是碎片,混乱、嘈杂、尖锐。
被救回来时,他除了半条命,就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记忆,都没有剩下什么。
他只能扶着廊柱,看着簌簌风雪,落寞地站在原处,就像个空荡荡的孤魂,知道在尘世间还有牵挂,却又怎么也找不到归途。
他独自走进西暖阁,看见火盆上果然暖着醒酒汤,但他没有动,只是就着酒后的醉意,简单梳洗后,和衣睡去。
……
离开西暖阁后,如尘一进门便脱去了寒气重的外衣,裹着大绸被毡,歪在炕上,直搓手哈气。
喝了一碗解酒的热姜茶,她才感到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人也清醒了几分。
刚才在席上,她喝得微醺,又撞见裴旻时在宴上看她,心里确实有些恍惚,才会在给他取斗笠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
她看了看腕上的红麝佛珠,还残留淡淡的檀香。这是九年前,萧辰亲手戴到她腕上的。
“这是我娘找大师开过光的佛珠,送给你,保佑你此后邪祟退避,百无禁忌。”
她托着腮,抱着绒面软靠枕,半躺在炕上,神思游离。
可惜,随着年岁渐涨,她还是忘记了许多细节。比如,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说这些话时,是什么样的场景。
也许是下了一场滂沱大雨,他被困在她家回不去,于是干脆在案桌上教她写字。
窗外电闪雷鸣,雨水吧嗒吧嗒地砸在屋顶上。他们念了一下午的书,直到檐上的雨帘稀稀落落时,他才在雨后清新中,给她送了这个礼物。
也许是像现在这样的雪夜……
裴旻时在前方提灯前行的画面突然浮上脑海……为何,他们要这么像。
她偷溜去萧府玩耍,夜渐昏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默默提着灯,送她回家。
有时候他会牵着她的手,有时候会背着——取决于她累不累,困不困。
当然最多的时候,是像今夜和裴旻时那样,她跟在他不远不近的后头,拽着他的衣袖,慢慢地往前走。
姐姐说,遗忘是上苍给人类的礼物,它让人们不再沉湎于悲痛,而是将更多的情绪,放在当下,过好当下。
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并且真的如同姐姐所说的那样,努力遗忘过去,认真热烈地生活着。
可是,她现在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如尘捧着热姜茶,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好想他啊。
尤其是上苍让她遇见裴旻时以后。就像一把枯槁的残枝,遇见了星火。
只一个眼神,就将她这段时间的进退据守,统统击溃。
那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想,哪怕,只是透过别人的眼眸,看到他的影子,也是好的。
哪怕,只有短暂的,匆匆而逝的几年光阴。
她实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