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他的侧脸。苍白,瘦削,像春日的残雪,覆在漆黑的枯树上,分明薄薄一层,却还要执拗着苟延残喘。
原来他竟比从前还要羸弱。
那日碍于情势,只隔着湖远远一望,来不及凑近了端详。怎么那些人竟不曾向我提起?
我嗓子发干,愧怍失语。
佴释之久等不至,低笑一声:“是了。我如今,的确不如从前好看。”
如梦初醒。
我心里一惊,三步做两步,冲上前去,扶住他肩膀。
“说什么胡话?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男子。”
他恍若未闻,只将手中玉梳放下,漆黑双眸却望向镜中。我随他目光看去,银镜之内双影相映,姿态亲昵,只是衣装一赤一白,眉宇间容色一荣一枯,观之令人隐隐心惊。
佴释之望了一会,忽道:“阿菱,你都瞧见了什么?”
我忍住鼻酸,哑声道:“咱们这样站着,还跟年轻时一样。”
他叹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近来时常做梦,都是一些三四百年前的旧事。那时我常去合欢宗找你,”佴释之声音很低,有如梦呓,“你们山脚下,有个很大的菱花池,你还记得吗?”
我含着泪点头。
他笑了笑,抓住我一只冰凉的手,暖在双掌之间。
“我有时见不到你,便在池边长廊下闲坐。眼睛望着池里的菱花,心里想的却常常是你。”
“阿菱,你想过自己名字的来由吗?”
“菱生于水,随波逐流。而你秉性浮浪,心思不定。”
“菱花娇小洁白,楚楚堪怜,结实却乌黑坚硬,棱角锐利。而你惯作娇柔姿态,秉性则倔强刚强。”
“你说,它像不像你?”
我僵若木雕,只觉双颊发烫,满心愧怍、羞愤交织,几欲就死。可等品出来一点言外之意,额角的热汗忽然又冷了下去。
“从前诸事,是我不对,”我有些发抖,全靠着他掌中那点暖意,才结结巴巴说下去,“你信我,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你不喜欢我出任务对不对?我回去就和他们说,我再不接了。你不能……你别、你别不要我。”
语至尾句,泣不成声。
“我从前说要分开,那都是违心的话。我十分、百分的喜欢你,一点都不想离开你。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我杀了你的师尊和师弟,我怕你心里恨我。”
我慌乱恐惧极了。
从前也有分别的时候,那时却皆是他来苦苦挽留。我虽然难过,却也因此更加安心、更加笃定——他的确是爱着我,他的确舍不得我,他的确十分在乎我。
——可这一次,却是他流露去意。
难道他真的不要我了?
不,绝不可以。
可我要如何留住他?
我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西菱,”他念道,“菱角儿,菱菱……”
“自你我初识,已有439年,我便念了你439年。日日夜夜,唯此一念。”
“我只想和你一道儿。生在一处,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可是我的阿菱啊,她身边,总有太多的人。”
“钭白,云仲舒……蒯文远,萧绍,申屠寿,昌行满,任文毓,巴无忌,楚介,燕初……”他望着镜中倒影,将那些我几乎早已遗忘的名字,一一念来。
“阿菱很好,自然值得这么多人喜欢。”
“可这对我,着实有些不公。”
“我只念着阿菱,她为何不能也只念着我呢?”
“我不喜欢这样,但为了阿菱开心,我可以忍。我告诉自己不去在意,渐渐的,好像也就真的不那么在意。可是——有一天,阿菱与我说,她要和我分开。”
“阿菱。这怎么可以?”
“我试过哀求,试过痴缠,可阿菱的心啊,真的像菱角一样坚硬。”
“再后来,我受人指点,去了一趟人间。隐于世俗,游身宫闱,方得闻海誓山盟,转日便悲泣愁诉,处处见欲种情痴、究竟是怨女思妇——阿菱,那何尝不是我的面目?
“末了,我终于回了星机阁。闲时,却还读一读凡人的风月话本、诗集词卷。”
“爱欲欢情,究竟是什么呢?”
他低低地、一一地念来。
……
“花悰暗省,许多情,相逢梦境。”
“便行云都不归来,也合寄将音信。”
“怕天教何处,参差双燕,还染残朱剩粉。”
“对菱花与说相思,看谁瘦损?”
……
“阿菱,人的心,至卑微也不过如此了。”
室内极静,我咬紧下唇听他说完这一番话,胸中块垒渐去,可一些细细的心弦,却还微妙地绷着。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放低姿态,软语温言:“往日种种,皆我之过。是我有眼无珠,没能更早和你交心。亦是我深门固拒,一意孤行,偏要瞒着你,强作英雄。”
“先前远你,其实是怕合欢宗下手。我不想你步上申屠寿的后尘。”
“接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务,则是想要快些攒钱,换几枚圣丹。救一救之前枉死的那些人。”
“我当真知错了。求你饶我一次,好不好?”
佴释之被我从身后抱紧,面上渐渐回复了些微血色,“我永远不会怨怪阿菱。我自始至终,只想与阿菱一处。”
“那你永远不会离我而去?”我急于听到他的允诺。
佴释之眼睫渐垂,缓缓而笑:“阿菱,你忘了,你与我结过魂契,便是下一世,也走不脱呢。
我忆起彼时情形。那夜他忽然与我结契,原以为是久别重逢,情难自禁,经他此言,倒有了别的意味。
望向镜中,两个倒影相依相偎,他依旧白衣出尘。可那温雅面目下,却渐渐显露出一些漆黑坚硬的东西。
从前种种异样倏然闪过,我心中忽而抓住什么,不由脱口而出:“你其实并不伤心,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