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甚是受人追捧。
张之维见她低着头,一手扶着纸,右手悬着笔一丝不苟地书写,不免将油灯向她那一侧移动。唐沅顿笔抬头,也许是因为低头久了,她有些不适应光线的变化,轻轻眯细眼睛,眼神茫然,一瞬间给人以天真脆弱的感觉。
“小楷太费眼睛,白天写吧。”
“再有一刻钟也就写完了。明天就得交稿呢。”唐沅笑了笑,“刚好顺路买只煤油灯。”
她说完仍接着写字,忽然眼前亮起一片金光,如金水泄地,在桌子周遭流淌。张之维坐在光中,使唐沅想到佛陀三十二相中有一品“身金色相”,又有“常光一丈相”,她暗暗地匿笑,难道张之维还能是菩萨么?
“你又想什么坏主意呢?”
唐沅但笑不语,只是似答非答地回他:
“想不到金光咒有此妙用。”
“正是!进可驱邪避凶,退可修持性命,实在是居家出行必备之良品——”张之维捻着指尖的银针——和他的手比起来,它细小得不可思议,只能在转动时瞧见一丝流光。从他指头生出一朵小小的金焰,然后托出一个金色的圆泡,飘飘荡荡地飞到唐沅眼前,落在她不自觉张开的掌心之中。
唐沅虽知道张之维掌控金光咒的形态如臂使指,不意还能有这么细巧的变化,且见自己掌中这肥皂泡般的金球,流光溢彩,不免脸露微笑,放下笔把玩它。
张之维本就是有意逗她高兴,看见她如天真爱玩的孩童般双眼生光,心旌摇动处,气泡“啵”得一声轻轻爆裂,在她点漆似的明眸里炸开,唐沅这才惊觉,抬眼看见张之维托着腮笑眯眯地盯着自己,脸上登时一红,垂下浓黑的长睫毛,端正了神色。一线蛇似的金光游过来碰她手背,唐沅只做看不见,它不屈不挠在她面前飘舞,冷不丁就被她按住,登时化为点点金粉。
张之维笑了半晌,忽然道:
“你这个人真是——”
唐沅狐疑地瞧着他,这个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家伙居然忍住了话头,她微微蹙眉,不得不问:
“是什么?”“真是——”张之维拖长话音,也学着她傍晚时那促狭的表情,夹起狭长的眼尾,“有话不好好说,非得叫人猜得心急,是不是?”
唐沅一时语塞,双目睁得圆溜溜的,半晌冷笑一声:
“对不住,我就是这么个别扭的性子呢。”
“说别扭太过啦。也就是又难懂,又任性,还有点儿——不懂别人。”
“哼。被您说不懂别人,我可真是诚惶诚恐。”
话是这么说,张之维却知道她绝没动真气,莫若说这副薄嗔的神态倒使她的脸孔更生动了。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灵飞经》,轻叹一声:
“你搅得人心烦意乱,简直要写不下去了。”
正在此时,只听得外面淅淅沥沥,哗啦哗啦,果然是下起雨来了。仍是闷雷阵阵,冷不丁一个闪电,是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屋里。风雷激荡,窗户上新贴的桑皮纸被迫向内凹进去。
唐沅颜色未变,指尖和肩头却轻轻一颤。她倒不是怕雷雨天气,要说起来,北京和天津雨夜的疾风迅雷,永定河或是海河的奔腾不息,并不逊于长江边的汉口城。张之维道:
“时候真不早了,先歇息吧!明天早起再写。”
唐沅点点头,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起身回屋。这房子其实不小,只是破败——不然怎么“闹鬼”呢?堂屋共有五间小房间,唐沅靠东张之维靠西,房门对着房门。到了门口,张之维回身一瞧,因为堂屋里窜风,唐沅伸手护着油灯摇曳的火焰,烛火幽幽地照亮她的脸,就像深海底的一颗珍珠一样,流转着一层神秘莫测的艳光。
这会儿,外头仍是疾风暴雨,声震屋瓦,风雨像是潮水似的高起来,呜呜喧嚣。张之维说要再去查验各处门窗,以免破损漏雨,叫唐沅先休息。唐沅就进了房间,回手把门合上。她把灯搁在桌上,火色是微弱的橘黄,可窗外的电光却是碧亮的。
唐沅借着油灯的火点燃蚊香,然后吹熄了灯,放下蚊帐。
雨仍是萧萧不停。此时,雨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癫狂,雷声又是沉闷的,偶尔有青紫色伤痕似的闪电,在窗纸上映出痕迹。唐沅睁开眼,真是不知今夕何夕。身上闷了一层薄薄的汗,然而浸满了雨水的空气失却了热意,接触到她裸露的颈部肌肤,竟有些发冷。
翻来覆去,草席并不舒适,她抱膝坐起,下巴抵着膝盖,眼前一片空茫,深黯的房间里只有蚊香那一点橘红的光。
她当然不是因为床褥敝旧而难以入眠。几个月来她早已学会随遇而安,日益安然地承受“自由的代价”。
她只是突然想到了——
也是在这样一个雷雨之夜。
正是三个月前的梅雨之夜,她怀着一种毁灭性的兴奋,先后让全性和武当的鲜血染红夜晚。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自肩头至指尖,都因战栗而酥麻。
假若那是碧眼狐狸的计策——要让她解决全性善后的麻烦,那她无疑已落入彀中。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她挣脱金绳,顿开玉锁,终于逃脱了樊笼——多么畅快!
当她击倒宋勉,一步步向倒在地上的道士逼近时,她——倘若没有石门横插一节,她是否真的会刺下去?
也许她真的会下手。
当唐沅冒着雨疾驰于空阔无人的街道时,她是认真这么想的。然后她顿住脚,意识到——她能去哪里呢?
满目萧然。
在那个时刻,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到谁能够帮助她。唐家的小姐决不会在深夜一身泥泞地独行,而一个江湖侠客绝不会在寻仇后无处落脚。
她是谁?她要以什么身份立足?
天地之大,向何处安身立命?
—不,有一个人一定会帮她。她知道他一定会帮她。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疲惫地,笃定地向那里去,叩响门,看门内亮起一点橘黄色灯火。随后,那人警惕地探出脸,看见她时愕然失色,却还是让她进来。给她打水洗澡更衣,帮她疗伤,烤干衣裳。
张之维说她难懂,任性,不懂别人的心。唐沅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