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香在取画时,早看过上面的东西。
蒋神医的画工不俗,将靴子上的暗纹,描绘得清清楚楚。
青雀朱鹮,绕以流云——正是长公主府的卫士身上,特有的标志。
既然高玄弼已经先于她,指出了这一点,她就不必再说一遍了。
可降香怎么也没想到,谢承思竟还要多问。
只得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正是。高郎君说得不错。殿下且看,这里的纹样,是仿青雀展翅的动作,稍远处则是仿的朱鹮的长喙,长公主的画匠,将它们的神态,融进祥云之中,造出了这种图案……”
将哪里是什么,又代表什么意义,甚至用了什么针法,各种针法的效果,事无巨细,每样都说了一遍。
一旁的高玄弼听得津津有味:“降香娘子,二殿下有没有夸过你,说你很会讲故事?这般枯燥的东西,都能娓娓道来,比之于醉仙楼中的说书人,也不遑多让呢!”
降香老实地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高郎君到底是真夸她,还是在骂她。
还是谢承思重重拍在素舆上,提高了声音道:
“高匡德,你有完没完?”
震得高玄弼不得不闭嘴。
他本还想调笑一番,笑话怀王宝贝降香。怎么,一点亏也不愿让她吃?一点玩笑也开不得?
见谢承思似乎认真了起来,也只得就此作罢。
谢承思并不照顾高玄弼的情绪。
直接越过他,对蒋神医说道:
“蒋神医,今日多谢你的帮助。此图于我怀王府,关系重大,恳请神医将它借予我几日,我让府卫拿去临摹,摹好了便还给你。”
他想从蒋神医那里,把画着靴子的画纸要过来,存入王府的档卷之中。
“你拿吧。记得还我就行。”蒋神医十分大方。
“今日耽搁了神医不少时候,正巧,这醉仙楼临着渡口,河鲜做得不错,在神京颇有名气。”
“我请神医与我一道,在此处用一顿便饭。不知神医可否愿意?”
“愿意啊。现在已经宵禁了,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贵人,不跟着你,怎么叩得开坊门?要是上街被金吾卫逮住,抓进他们南衙的大狱里。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只能在这里随便找家客栈住,那绝对不便宜。我可不愿意出钱。”
“而且,我一个老头子,闷在旁边的屋子里,闷了足足半天,真是累死人。你必须请我吃点好的。”
蒋神医狮子大开口。
*
谢承思请蒋神医吃饭,在场诸人皆沾光。
缬草被斥得一句话不敢说,立在角落,站也站不安稳。便是这样,他也有份。
入秋后,蟹美膏肥,谢承思吩咐伙计,抬了满满一桌上来。
就着清甜的菊花,温热的浑酒,还有窗外低垂的明月,一齐下肚,当真是舒适惬意。
运河水静,船家早已收帆入港,白日里人声鼎沸的渡口,此刻一片沉寂。
只余渐次的柔波,轻轻拍打着船舷。
水是荡的,月是亮的,从醉仙楼临窗的雅厢往下望,正巧能看见银缎上散着的螺蛳——是河上停泊的船。
如同一个奇诡的怪梦。
筵散后,谢承思命缬草护送蒋神医与高玄弼。
他自己则同降香一道,先一步回了王府。
谢承思腿还康健时,执掌禁军,缬草常跟随他出入。金吾卫中人,即便不认得他的脸,也认得他的腰牌,知道他是怀王心腹。
正因此,缬草任何时刻,都在神京行走,不受宵禁限制。
降香也一样。
回府路上,谢承思酒喝得有些多,浑身燥热。
而降香驾车,背后长不出眼睛,更腾不出双手来伺候他。
他便自己撑起上身,探出车帘透气。
酒意使他的眼眶中蕴了水汽,沾湿了浅淡的瞳仁,在黑夜里显得亮晶晶的。
“你干嘛让高玄弼抢了你的话!”
马儿跑动,带起了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些许。
模模糊糊,渺渺茫茫,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什么?”降香听不真切,大声问。
“我说,你既然知道那张图上的东西,与公主府相关,为什么让高玄弼抢先说!”
降香终于听明白了,他在说今日发生的事。
“奴婢没来得及。”她答。
“不可以来不及!明明是你先看到那张画的,你看到了就该说!你不说,别人就说了!你知道的那么多,这功劳本来该归你,可让别人先说了,你反而变成了学舌的那个!能落到什么好!”
“怪不得你老吃亏,小时候还叫人欺负!笨蛋,笨死了!”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不可以再吃亏了。”
谢承思似乎醉得有些不清醒,并不在意降香答不答。
确切地说,是并不等她回答。
只是一句接一句地说,仿佛不是说给降香,而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说到高玄弼。
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心腹的长随迎上来,为他更衣除靴。
一遍伺候,一边不解:“郎君这是何苦来?长公主是郎君的叔母,郎君这样夹在长公主与二殿下之间,实在是难做。”
高玄弼笑:“叔母?良禽择木而栖,你别光看现在。叔母如今是风光无两,势头大盛,但之后就未可知了。我选叔母,我陪叔母一道死,我选怀王,我们高家还能活一支,我可是在做好事。”
长随长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我猜,你是想说,怀王双腿患疾,非是良主。可他就算断了腿,也比我叔母强。你家郎君我啊,没得选。”
*
几日后。
倒霉的缬草,连挨了谢承思几顿罚,霉运总算是到了头。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过眼,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