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她便轻拍他的后背,换个姿势摇晃他:“乖乖的,不睡了,不睡了……”
她要一直抱着他。她不能松手。
降香以为自己会很爱他。
她不想承认,但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
一点也不喜欢哭闹的小孩。
即使她知道,他是从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骨肉
她用尽了自己最多的耐心,尽量让自己爱他。她尽量保持着怀抱温暖,摇晃温柔,声气轻细。
她还是讨厌这个只会尖叫的孩子。
即使这个孩子回应了她刚怀孕时的祈求。
——他长得很好看,继承了他父亲白皙的肌肤,形状优美的嘴唇,睫毛浓得如同两把羽扇,笑起来像观音座下的童子。
还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挂着露水的黑葡萄。
她还是讨厌他。
若谢承思在身旁,降香能轻松一些。
谢曜还是认他的父亲。
他愿意让父亲抱他,也愿意父亲哄他。
这不仅仅是血脉之间的奇妙联系。
降香心里清楚,谢承思比自己有爱心太多了。
在她生产时,他就守在房外。他比她还要先看见孩子,之后便一直照看着孩子,直到她从力竭之中醒来。
随后月余,她身子虚弱,他不叫她下床劳累,更不顾旁人眼光,亲手负责谢曜的一切。
他会学着孩子的语气,与他对话,为他讲故事,给他唱歌。
用这些方式,教他道理,教他开口说话。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好像有无尽的耐心。
——至于降香,光是摇晃孩子睡觉,都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遑论做别的。
更何况,她既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唱歌。
可谢承思却并不能时时帮忙。
天子一年年地衰老,长公主越来越不安分,他当然也越来越忙。虽然他已经尽量每日赶回王府,孩子能见他的次数却并不多。
降香便靠着自己,跌跌撞撞,勉勉强强地将孩子带到了百日。
谢曜是怀王的长子,皇帝对谢承思的态度虽不明朗,但面上还要表现对孙子的重视。因此,早早就知会过谢承思,说要出席谢曜的百日诞筵。
谢承思知道降香辛苦,把一切章程全交给了成素。
这些日子以来,谢曜似乎是渐渐懂事了,不再无时无刻地尖叫。
可到了开席之前,却不知怎么了,毫无预兆地哇哇大哭起来。
降香怎么安慰都没有用。
摇晃他,给他玩具捏在手里,喂他吃东西,安抚他:“不哭了,不哭了……”
一切都徒劳。
她的心里难免焦急。
怎么办?天子驾临,孩子难道还要对着天子大哭,当着随行宾客大哭吗?
可孩子知道什么天子?他只是个刚出世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谢承思不在身边,筵中他要陪着皇帝。孩子又不许乳母近身,必须放在她自己这里。
怎么办?
谢曜尖锐的哭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聚成一把锥子,深深地锥进降香的耳朵里。
面前的时计,哒哒地向下滴着水,“天子”二字,就像是头上盖了一块巨石,随滴答的水声,一点一点地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些人又为什么要来?是我的孩子又不是你们的孩子。
你难道没有孩子吗?你的孩子会吵吗?你的孩子也会吵。所以为什么要来?
别来别来别来……求求你们别来了。
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
你为什么要吵?你要什么?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怪我都怪你们要来!都怪你们。
杀了我吧。我大逆不道。我不敬天子。要诛我九族。我没有九族。我连父母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能诛我九族就好了,我的父母该死,生了我不管我该死,该死!
我跟我的父母一样我一样想生但我不想管。
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只是管不住孩子我只是管不住。我没办法没办法……
没办法了。
降香做出了一个后悔不已的决定。
但她现在真的没办法。
“辛苦你们了,让我单独跟他说说吧。”降香疲惫地挥手,让照顾谢曜的侍者退下。
她死死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
她一手抱着谢曜,另一只手则颤抖着关上了房门。
手边的小案上有一壶清水——是专为谢曜准备的。他现在还不到能喝茶的年纪。
降香倒了一杯出来。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瓷瓶里是棕色的小药丸,药丸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颗,连瓶底都铺不满。
降香碾碎了一颗,将粉末加到水里。
然后掰开孩子哭得乱七八糟的嘴巴,将水灌了进去。
药是蒋神医给降香开的。
她带孩子这些日子,总要起夜,时间长了,夜里便睡不着了。安神的方子不管用,降香没办法,强迫蒋神医给她配一副迷药,让她能迅速入眠。在公主府时,她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常常心焦,却又不能影响第二日的活计,便会在睡前点燃迷香。
蒋神医原是不愿的。迷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怎能当糖一样总吃?
可遭不住降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我说给我。不许叫怀王知晓。否则我当真杀了你。”
“好好好,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这就给你去配,你先把刀放下来。”蒋神医连连求饶。
他没得选,只能听她的。
但出于医者的良心,尽量减去了害人的成分。
可蒋神医怎么也想不到,这迷药竟用在了谢曜身上。
药起效很快,谢曜的哭声渐渐微弱,最终枕着母亲的臂弯,沉沉地睡着了。
降香将孩子轻轻地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