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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1 / 1)

钱一听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境。梦中是他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白色校服,黑色校裤,氤氲在某一年夏天的黄昏。梦里的黄昏因为朦胧而显得流光溢彩,格外盛大。

钱一听背着老气的黑色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抱着几本教辅书。现在是放学的时间,学生们从校内鱼贯而出。人群从他身边掠过像归巢的旧燕,面目模糊不清。

少年的钱一听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又归往何地。很快人群散尽,黄昏进一步昏沉。学校前面的街开始亮起一盏盏米白的灯。

各个小店的店主或大声叫着招揽顾客,或凑在一桌打麻将。某家店的老板娘在做摊饼,喘着粗气教训傻呆呆伫立在旁边的小男孩。摊饼香气具化成自由的实体袅袅勾连天际,挡住了店牌和其他的一些东西。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钱一听迟钝地转过头,看见了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孩。夏语冰顶着一头乖巧的蘑菇头,黑色的刘海长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他。在这条熙攘嘈杂的街道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钱一听的内心突然有一种哀莫过死的感觉。他在梦中恍惚也知道这是梦,知道过不了多久又将再次失去她。这就像失而复得的珍宝刚落入手上又再次丢失。

“夏语冰。”

“嗯。”夏语冰微笑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微波流动,不知道是由于灯光的投射还是单纯的泪光。周遭一点点暗沉,傍晚一点点将光吞没。但夏语冰却越来越明亮,她的皮肤甚至都有些透明。

钱一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干巴巴地问,“你今天的习作完成了?”

这是十几年前他和夏语冰之间的对话。

夏语冰一天泡在画室里十几个小时,日夜不分,废寝忘食。钱一听知道她不仅是个天才,也是个重症完美主义者。一个细节画不好,就算整幅画快完成了,她也会毫不留情地丢弃,即使那是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画出来的作品。

她好像把时间当作一种货币,仗着青春大好年华,如同纨绔子弟一样肆意挥霍。这导致她往往几天都交不出一张满意的习作。

钱一听是个非常注重效率的人,他谨慎地安排每天的学习。今天学哪科,明天学哪科,在哪科上花费多长时间。

所以当夏语冰无数次没有完成习作被老师痛骂后来找钱一听倾诉,他都非常不能理解这种做事方式。“为什么所有事都要做到极致呢,十全十美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存在啊。”

在听完钱一听的质疑后,夏语冰沉默了半晌。她很真挚地对钱一听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偏差感。”

钱一听的表情大概看起来很疑惑。夏语冰不得不详细对他阐述 ,“艺术是种很主观的东西。有时候你画出来的感觉和你心中所想的那种意境完全不一样。这时候你就会很难受。因为作为沟通媒介的画面无法传递给观赏人作者的心意。那么这幅画就会被我列入‘错误的语言’这一栏,我必须撤销。”

钱一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夏语冰又粲然一笑,“但艺术也具有功利性,大画家忙着沽名钓誉,我忙着完成习作。所以拜托你,以后你每天都问我一遍‘你今天的习作完成了?’,来督促我去接着画。”

“这样你就能接着完成了?”

“不啊。”夏语冰很坦率地承认,“至少可以避免我逃避面对这个悲哀的事实。”

在以后每天钱一听像夏语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夏语冰本来美好的心情都会瞬间荡向谷底。

就在梦中的少年以为夏语冰又会回他一句“没有”时,他看到夏语冰把背着的包取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相框,把它递到钱一听手上,语气十分骄傲,

“今天我画完了。”

骄傲了一句以后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喜悦,又补充道,“我觉得我完成了这辈子最好的作品。”

最好的作品?完美主义者也会说出最好的作品这几个字?钱一听不明所以,看向那幅画。

那幅画上画着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年,低头看着蓝色校服的少女。少女正低头递给他一个画框。他们两人站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各种美丽的光影竟相辉映。

钱一听惊诧地望向少女,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迫使他问出这句话,

“夏语冰,你又要离开了吗?”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自己要问出“又”这个字,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

夏语冰的脸上出现哀色,她说:“这幅画送给你了,小钱,你要好好活下去。”

随后所有东西都像镜子破碎一样分崩离析,在这种破碎着的绝望中钱一听逐渐意识到这是个梦。理智开始占据主导,感性却让他在脱离梦境的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两岁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和夏语冰如出一辙。钱一听哽咽着抱住女儿,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叶扁舟。小姑娘噘嘴吐着口水泡泡,在他怀里傻笑。

钱一听忽然想起在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是个快六十岁的小老头。他教他们苏轼的那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老师念完这首词后红了眼眶,满头的白发和落寞晃了钱一听满眼。

那时他就在想,究竟何种深情可以共白首,何种凉薄可以避离愁。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鬓如霜啊鬓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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