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又冷又燥。
窗外的蟋蟀“嘻嘻索索”地叫着,远处响起了一两声鸟鸣。李光顺看着身边相互依偎取暖的弟妹,艰难地挪了一下。
今年中秋挨的那顿板子终于要落了痂,只是淤血不容易散去,他每到黎明前就痛得睡不着。他能听到二弟李守礼睡梦中不停地抽冷气,也能听到幼弟李守义和妹妹长信县主惊悸的梦呓。看着越发浓重的黑夜,他有些失神。
身旁的李守礼“嗯”了一声,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他又冷又痛,也根本睡不好,一睁眼,就看到了兄长绝望的眼神。
李光顺努力地笑了笑,李守礼回了他一个苦涩的笑容。两个青年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兄妹四人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李光顺有气无力地问:“饿吗?”
两个小的都努力咽了咽口水,摇头道:“不饿。”
“再忍忍,马上就会有人送吃的过来了。”
他们被囚禁在这里,吃食都从窗户递进来。没有人同他们说话,正长身体的李守义和长信袖子裤腿都短一截。兄长身上有伤,李守义去打了桶水分给大家,乞求喝水能够填饱肚子。井水冰得人牙酸,年仅十岁的长信饿得两眼发直,愣愣地问:“兄长,草褥子能吃吗?”
“马上就到早膳了,马上就到了。”
长信连连咽口水,她想吃肉,想吃白面饼子。要是今天有肉吃就好了!她好像已经闻到了肉味儿了。
就在这时,门板忽然响了。一列宫女捧着食盒鱼贯而入。为首的宫女揭开食盒,露出一碟金灿灿、油汪汪的烤羊腿。四兄妹却忽然变了脸色,长信没忍住,“哇”地哭出了声:“我不吃肉了,别打我兄长……”
与此同时,左奉宸卫所内,祾歌喝尽了一杯梨汁,准备去点卯。
今早吃得烤羊腿有点腻,不过厨子新做的炭烤鹿肉干倒是不错。他命人装了一袋,预备在卫所点饥。
他点了左奉宸的卯,简单交代了几句卫所事务,刚要去巡视右奉宸时,忽然接到了太后让他带着近期课本进宫的消息。
今日没有朝会,看来是太后一时兴起,又想要考校他功课了。
祾歌缩了缩肩膀。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该来的总会来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应该疼起来,可是转念他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如果他现在立刻“肚子疼”,太后一定会让他的后半辈子直接没有感受“疼”的机会。
他认命了,怏怏地取了课本,努力挤出笑容,跟着传话的小黄门进宫。
太后武曌今天穿了件黑底银纹的胡服,在观风殿西侧的本枝院等他。本枝院是他从小到大住的院子,也是他出生的地方。祾歌行过礼,就听到武曌问道:“近来都读了什么书?”
她半卧在小榻上,看上去格外慵懒。或许这次不会考得很严厉呢?祾歌想了想,道:“已读完了三传,最近在读《孙子兵法》。”
三传,就是三本《春秋》,即《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三传加上“三礼”,即《周礼》、《仪礼》和《礼记》,再加上《易经》、《尚书》、《诗经》,并称为“九经”。读完这些书,就可以去考科举了。
小家伙早在五岁之前,就在她和先帝的启蒙下读完了蒙学和《孝经》,七岁进学之前又读完了《论语》和《孟子》,然后和狄仁杰一起读了《尔雅》,才开始读九经。
武曌也没有翻他的课本,只是信口考了他一些内容,从《孝经》到《春秋》,祾歌无不是不假思索立刻应答,经文浩瀚,凡六十四万余字,他竟能答得一字不差,可谓是饱读诗书了。
祾歌得意地挑眉道:“我现在去考一个明经科,一定能金榜及第的。”
太后淡淡地说:“明经科不过熟读经文就能够及第,也值得吹嘘!”
祾歌听罢,立刻低下了头,局促地站了起来。
太后指着院内一盆盆菊花,吩咐道:“我来考你,就以菊花为题作诗一篇,那盆花有几朵,你就用哪个韵好了。”
上官婉儿数了,回道:“启禀太后,共有七朵,为七阳韵。”
祾歌有些头疼,他用笔杆敲着自己的额角,半晌终于有了思路,才伸手去写字。这时太后忽然注意到他的官服短了一寸,伸手替他拢了拢袖子。好不容易才有的思路被打断,他心中恼极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按下情绪去谢恩。
上官婉儿快步走来,附在太后耳边说了什么。
祾歌心里痒痒,竖起耳朵想偷听几句,被太后扫了一眼,立马装模作样举起笔。
太后缓缓起身,上官婉儿扶着她走出书房,才听到她淡淡地问:“打死了?”
上官婉儿低头道:“故雍王三子,除了嗣雍王守礼,另两个刚刚都断气了。”
太后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道:“将本枝院收拾出来,留祾歌今晚住在宫中。”
上官婉儿则应道:“太后放心,不会让血气冲撞到小殿下的。”
太后并没有对她这个僭越的称呼表示异议。她向阶下看去,金菊盛开,入目一片灿烂。她忽地叹了口气。
马蹄踏破洛阳城的繁华,一户户王宅被粗暴地破开。刽子手抬手、落刀,宗室的鲜血染了一地,然后逐渐凝固,变成如墨一样的乌黑。
本枝院,祾歌落下最后一笔,小心吹干墨迹,双手将文章递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望向太后,太后微一点头,上官婉儿会意,读道:“廊下黄花独自香,东篱犹是傲残阳。静观春去风成雨,笑对秋来雾化霜。飒飒风扬同作曲,融融霞落共凝章。何嗟日暮时难驻,且祝樽前酒满觞。”
“静”字,他缺了一笔。
祾歌有点忐忑地望着太后。这次的诗能让太后满意吗?
可是自始至终太后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他越发摸不准太后的心思,终于等上官婉儿读完,太后接过看了一眼,然后将他的文章掷回他怀中,严厉地说:“莫说比肩王杨卢骆,这文比起婉儿少年时,都不及厘毫!”
祾歌愣住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眼泪滚落下来。上官婉儿连忙跪下:“婉儿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