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壬午日。
入了九月,咚咚鼓就改成五更三点响起了。
今天洛阳城有些雾蒙蒙的,周祾歌穿了衣裳靴带,身后站着人梳头发,面前的陈明德正要给他涂口脂。
他在宫里养成了不爱喝水的坏习惯,一到冬天嘴上就容易起皮。他不喜欢口脂那种黏糊糊的触感,下意识就想躲开。但想到大赦天下,他顶着一嘴干皮不合适,只能撇着嘴任人宰割。
早餐是馎饦,用的是提前熬好的素高汤。虽然没有明文要求,但是大赦天下这种场合,他还是提前沐浴斋戒三日,力求无过。
王府大门开在积善坊围墙上,这是权贵的特权。周祾歌验鱼符入端门,在入宫城之前先绕道去了卫所。裴光庭和宗望早已在此等候,周祾歌正正远游冠,看着两个身着铠甲的属下,严肃道:“今天我会全程待在陛下身边,各自麾下有什么事情,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定夺。”
两人脸上都露出凝重神色,周祾歌拍拍他们的肩膀,径直向则天门走去。
正是入宫时候,天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着朝服的朝廷命官。年轻些的大多官阶低些,身上的饰品倒还好。上了年纪的三公和诸阁老相对就要受累,有些年迈的老人家甚至要由仆役扶着。
周祾歌同他们相互行礼。他是亲王,却没有拜相,要先对三公及众位阁老行礼,更低阶则相反,由对方行礼,他来还礼。
与这些官员们不同,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仿佛身上的负担完全不存在。这让不少阁老感慨,年轻到底还是有朝气。
东都洛阳的正宫叫做紫微宫,又叫做紫微城,前隋始建,显庆二年,也就是三十三年前,先帝下《建东都诏》,改洛阳宫为东都;把紫微城由行宫提升为东宅,“式表宸居”。当时还小的孝敬皇帝经常随父母过来居住,周祾歌本人更是在此长大,对此地熟稔无比。
由于洛阳“七天”建筑群的存在,尽管五年前太后已经下令将紫微宫更名为太初宫,坊间还是叫紫薇城的多。
周祾歌进了则天门,这是宫城正门,从端门到则天门的路同样是天街的延伸,在宫里也叫天街。沿端门一路向南,就是定鼎门。这就是“七天”中的天街和天门。
进了则天门之后要过永泰门,从此门就算进入了大内。永泰门正对着的是正殿明堂,在“七天”中属于天宫。周祾歌不敢质疑祖母的起名能力,不过他还是觉得这座大殿原本的名字乾元殿好听一点。
明堂后是一尊巨大的太后佛像,之后就是“七天”中的天堂。这里是太后礼佛的地方,薛怀义督造的。
天堂集齐了他最不喜欢的两大元素:宗教、面首。周祾歌嫌弃地望了一眼,绕过天堂北上。
乾元殿后是一条东西大街,再往北就是寝宫,外臣非传召不得进入,就算传召,一般来说也只能进贞观殿。贞观殿是寝宫正殿,是先帝驾崩的地方。自从先帝驾崩,太后睹物思人,自此换到上阳宫的观风殿视政。
他由太监带领着,进殿行礼。
这次登基没有举行大典,周祾歌暗中猜测,是因为皇帝的朝服太过于沉重笨拙,而女皇上了年纪,冗长复杂的典礼对于老人家来说是一种煎熬。
他趋至近前,依次对皇帝和太子行礼,而后安安静静接受赐座。李旦对他笑了笑。大殿的气氛有些沉闷,作为晚辈,他本该讲几句俏皮话逗长辈们开心,但是这不是个能轻浮的场合,他只是沉默着,挺直了腰背。
太子李旦同样坐得很端正。
他二人都是跽坐,也就是上身挺直,双膝并拢跪好,上半身压在脚后跟和小腿上。这对人的身体要求很高,很可能坐一会就会眼前发黑,昏昏欲倒。但是太子殿下不仅坐得正,腰背还挺得直,这不像是个被软禁了七年之久的阶下囚,倒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
周祾歌悄然收回暗中打量的视线,微垂眼睛坐好。
皇帝将儿孙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
不多时,太监来报:“吉时已到,请陛下移驾。”
两边走出小黄门,将皇帝扶起。下首的叔侄二人连忙起身。李旦本想自己站起,但略一沉思,他还是伸出双手任由小黄门搀扶。
只有周祾歌,他反应比较快,看到皇帝伸手的那一刻就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站好之后才发现两位长辈都只起身到一半,不由得有些怔忪。他眼珠子一转,立刻面向皇帝方向,微微低下了头。
殿外,深埋在云层中的太阳终于挣脱了束缚,将一缕阳光洒在了贞观殿前。
李旦眼神暗了暗。
难道连上苍都乐于见到武氏代唐吗?
李唐的气运,真的已经断绝了吗?
这时,他忽然心有所感,望向了皇帝左后方。
那里,他的侄儿正望着他,面带微笑。
李旦一怔,忽然福至心灵。他上前一步,笑容灿烂:“天降祥瑞于母亲,想必今天的典礼会很顺利。”
女皇显然心情很好,对着他笑了笑,而后迈上步辇。
与此同时,随着裴光庭、宗望二人的一声令下,手持象笏、身负弓箭的奉宸卫士们迅捷而轻巧地一路小跑登上则天门。这些面容俊秀的小少年按照训练过无数次的位置站好,挺胸收腹,傲然而立。
步辇停在则天门下,这个帝国的掌权人带着她的继承人,一步一步,稳稳地向着权力的中心走去。
太监拖长了声音,道:“陛下驾到——!”
天街上便跪倒了一片:“臣等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之间,声扼云霄。
在一片山呼万岁中,皇帝走上为她特制的高台,抬手笑道:“诸爱卿平身。”
“谢陛下!”
周祾歌站在皇帝之后的左手旁,双眸睁大,定定地看着跪到了宫外的群臣。
四品之上,朝服色红。一眼望去,整个天街赤色夺目。
周祾歌的视线顺着群臣流到宫外,看到了高耸的端门、看到了皇城外屹立的天枢,看到了花团锦簇的天街。整个洛城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脚底颤抖。
就在这时,金饰衮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