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御史傅游艺率关中百姓九百人上书称武氏符瑞,合革姓受命。太后甚悦,擢为给事中。
消息传到奉宸卫的时候,祾歌正在读书,闻言,略一点头,又把视线放在了书上。
这种事情,既然都有人挑明了,那么大家势必已经心照不宣。百官,宗室,外戚,百姓,接下来会一个个登场。说不定还会有僧侣道士参与进来。太后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比如说“洛水献碑”。她在出家人之间,也还是有一股势力的。
“将军,百官上书劝进。”
“将军,长公主等上书……”
“将军……”
祾歌漫不经心地听着,拿起墨锭研墨。
两年前,武承嗣将一块“神碑”进献给太后,神碑之上有八个大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太后大喜,带着皇帝举行“拜洛受图”大典。当时他也在现场,前段时间越王之乱,他领了个统帅三军的名头前去平叛,刚好跟上献捷。
他慢条斯理地把墨汁研细,开始写字。
他劝不劝进,都无所谓。劝进还是不劝进,都改变不了他是太后嫡长孙的身份。无非就是改姓的问题。他对这件事只有一点点抵触。他是祖母抚养长大的,祖母年事已高,把他和天下通通改成武姓,那过几年他也可以改回来。
他只担心皇帝。
李旦烧了从宫里递来的纸条,红着眼眶,坐在书房里发呆。
比起四岁被立为太子的长兄李弘、一直野心勃勃想要谋求储位的兄长李贤、李显,他确实显得有些边缘人。作为幼子,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被推上皇位那天。
但既然即位了,就要尽全力做好一个皇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力保李唐社稷宗庙不坠于地,仅此而已。
六年前,先帝羽化登极,他刚登基的时候,朝中各派林立:以北门学士为代表的亲武势力,也就是想以太后为跳板的寒门士子;以裴炎为代表的,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李唐老臣;还有以刘仁轨为代表的太子派;以及李唐宗室。
难道李唐的国祚,要在他手中分崩离析吗?
宫外的上书如同一颗颗钉子,一点点钉进他的脊梁里,钉进他的膝盖里,折断李唐高扬的头颅,压着他一点一点跪进泥沼里。
一滴眼泪落在砚台上,转眼就化成了一点水渍。
墨渐渐变浓,李旦不由得有些恍惚。每一笔写下去,他都是钻心地痛。
第一篇表文是《让禅位表》:
臣以宗社事重,家国情深,诛锄巨逆,奉戴嗣主。今承制旨,猥推宸极,在臣虚薄,不敢祗膺。循环震惊,无任感哽。
第二篇表文是《求赐姓表》。
他一笔一划写下这四个字,然后扔了笔,抱住头无声流泪。
相比之下,另一个上表请求赐姓的李唐宗室就要冷漠得多。祾歌写完表文,觉得自己右手写的字不够好看,犹豫片刻,才将兔毫笔换到左手上,一丝不苟地誊抄过来。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无情无义。他想起《过秦论》中的“一夫作难而七庙隳”,现在李唐的七庙就在武氏手中摇摇欲坠,他应该屈辱万分,痛哭流涕的。他该一字一字写下赐姓表,数十个字,字字泣血,好似用来研磨的不是清水,他的笔尖连着心尖。
但是他做不到,他一点情绪都表达不出来。
寒风“簌簌”地吹过,黄叶落了一地。祾歌放下笔,吹干墨迹,耐心卷好。皇帝的上表应该也写得差不多了。祾歌看向东宫的方向,良久,嘴角终于扯出一个微笑。
陛下,要好好的,不择一切手段活下去啊。
几家欢喜几家愁。
武三思现在可谓是志得意满。
李唐就要倒台了,取而代之的将是武氏新朝。等到这些前朝余孽一个个被清算,到时候太后——不,是新帝——到时候新帝年事已高,膝下又无子嗣,嗣位他坐稳了!
只要除掉李旦和李罡,皇位,还不是唾手可得吗?
他得意洋洋地问下人:“怎么样?宫里有什么动静?”
“太后并没有答应登基,但是将傅游艺提拔成了给事中。”
武三思冷冷一笑:“傅游艺,呵。不提他,赤雀还有多少活着的?”
“共计数万。”
武三思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九月初五,群臣进言,称有凤凰自明堂飞入上阳宫,又飞回停在左台梧桐之上,过了很久,才飞向东南方;朝堂之上,有数万只赤雀停留于此。
场面很美好,如果没有在朝堂前没有及时清扫干净的那一地谷子,就更好了。
祾歌偷偷捉了一只,剖开肚子。果不其然,赤雀腹中只有在朝堂上发现的谷粒。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派人去找了京兆尹,让他手下的不良人和武侯注意捕鸟,不要让鸟啄了晚收的庄稼。
这一切,当然没有瞒着武曌。
她什么都没说,据上官婉儿回复,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九月初七,三辞三让的禅让“礼仪”结束,太后终于接受了皇帝的禅让。
礼部加急准备登基典礼,作为总领奉宸卫的将军,祾歌勒令奉宸卫所有人休沐取消,全体回宫加训。
裴光庭拿着一块绿色的糕点道:“我赌一块蓬饵糕,大典必定举行在九月九。”
这是蓬草汁和着米粉整出来的糕点,也是每年裴光庭最期待的重阳糕。宗望经过一上午训练,饿得前胸贴后背,见状,伸手过去抢:“不想吃就给我,我饿惨了。”
裴光庭掰下一半给他,两人肩并肩嚼着米糕,宗望不由得问:“真是的,平时基本上用过午膳就能走,为什么现在要等到日暮啊!”
“所以我才说九月九一定举行大典,不然怎么能这么赶?”
祾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确实是九月九,礼部和太常寺刚把时间定下来。”
两人吓了一大跳,几乎是弹了起来:“将军!”
裴光庭不满地抱怨:“你这样吓人,会吓死人的!”
祾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裴光庭怂怂地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