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天阴,山间的树桠和土路同样光秃秃的。路上一只活物也看不见,只有树枝上高高低低站了一树的乌鸦。
这时,山路上忽然行出一匹马,紧跟其后的是一驾马车,再之后则跟着几个骑马的奴仆。
乌鸦被一行人惊动,纷纷腾飞起来,形成一小片乌云,又落在稍远的枝头,“哇哇”地大呼小叫着,让人无端感觉似乎起了一阵阴风。
行到山脚,车门动了动,使女扶着一位衣着素净却又满面愁容的少妇下了车。一个婆子紧随其后,怀中还抱着个虚岁三四岁的小男孩子。孩子的表情迷迷瞪瞪的,张着小嘴哈欠连天,又趴在婆子怀里,吧咂着小嘴要睡。
不远处,是一座小小的庵堂。早有一个小尼姑在门外等着,见到少妇一行人,忍不住向前几步,高声招呼:“姐姐!”
少妇脸上终于多出了些苦涩的笑容:“阿雅,佛门清净之地,不可如此喧哗。”
小尼姑法雅于是挽起少妇赵贺氏的手臂,爽利地笑道:“好,我都听姐姐的。”
婆子怀中的小家伙听到她的声音,伸出手来,奶声奶气地喊着“姨姨抱抱”,探着身子要法雅抱,那法雅却总有意无意地避开孩子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地同赵贺氏说话。
孩子小嘴一瘪,就要哭。
赵贺氏见不得儿子委屈巴巴的样子,伸手抱起他来:“恕郎不哭,阿娘抱抱。”
法雅撇撇嘴,没接话。
庵门合拢,四周寂然无声,天上却“簌簌”地下起雪来。
一夜风雪未歇,翌日却又出了太阳,山路不由得有些泥泞,路中间常走的地方还凹下去一个泥坑,上面高高低低地布满着牛车轧过的车辙。
冬日初雪的午后,天阴得格外早,祾歌勒马,站在泥坑前,静默不语。
山路狭窄,两边能看到些农田、育苗田,都比土路高出些许,田垄上也不知道是人为还是自然生长着些荆棘——据田祎说,这玩意儿夏天能结小酸枣子。
泥坑结了一层薄冰,他就算不想从这里过,也得掂量掂量马腹能不能受得住荆棘。
他呼出一口白气,道:“走吧,找个镇佃住下——今天肯定走不到城里了。”
天黑路滑,他也不敢走太快。马队慢慢吞吞走到最近的村子时,他们的披风上都落满了一层雪花。
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雪,符华章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敲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好一会儿,一个老翁才开了门,瑟瑟发抖着问:“几位,我们家真的已经交过税了,几位行行好,放过我和老婆子吧。”
前几天,燕王在龙门附近的温泉山庄忽然出了问题,王友苏戎墨已经掉头回京,代表燕王全权处理去了。那是昭皇后的遗产,燕王虽然不大去,却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燕王身边的近侍,则换成了符华章。
符华章忙道:“老丈,我们不是官兵,只是过路此处,偶遇风雪,想借贵处下榻一宿。”
那老翁明显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田祎走过来补充道:“我们赶路错过了时辰,你老行行好,能不能借我们几间屋,让我们躲躲雪。”
老翁叹气道:“不是我不通融,只是……我们家只有几间草屋,你们这么多人……往东头走,紧挨着白云庵的,有一户人家,叫程二。他家是崇岩寺的佃户,房子多,你们去他们那边借宿吧!”
田祎千恩万谢,带着符华章往回走:“符兄,庄稼人大都是卖力气吃饭,不像你们,能有机会去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你这样说,他们是听不懂的!”
符华章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回头望了一眼自家大王,见他没有关注,才稍稍安下心。
二人如此这般将对话复述一遍,祾歌挑了挑眉,道:“崇岩寺……?”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着马队前往程二家中借宿。程二是个极爽利的晋中汉子,一听这群孩子为了投亲而来,又错过了时辰,被困在孤山上,立刻叫家中仆妇给他们准备席面。
虽然全是素斋,但是宴席显然色香味俱全,祾歌揣摩着他们一家的身份,恭维道:“今年佛祖保佑,年成这么好,肯定发了一大笔吧!”
程二挥挥手:“什么发不发财的,佛祖倒是保佑,就是和尚难缠!”
这句话正中祾歌下怀,他整大了眼睛,好奇地追问:“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怎么会难缠呢?”
他长得漂亮,又长了一双琥珀眼,从小在富贵中浸出来一身的矜贵味道遮都遮不住,几乎把“快来骗我”写到了脸上。程二自然也不会对一个猫样的半大孩子起戒心,只是叹道:“官府的租庸调只需要交租二石、绢二丈、绵三两,这倒不算什么,要是跟庙里交租子,那可就不止这个数了!得多交好几石粮食呢!”
祾歌接着问:“那为什么还要做那个什么寺……怎么不跟官府直接缴税?”
程二看看他,笑了:“你看看这什么孩子话!朝廷的租庸调交完,还得交州里的、县里的,还得拿钱出来给保正!”
他伸出两只手指:“我们这叫程家村,本方的保正几年前就说要修修去往城里那条路,到时候乡亲们赶集里去,走着也方便,所以每家都要了两贯钱!可这路啊,修了一年、两年,还是个大泥坑!”
“乡亲们没办法啊,只有农闲的时候去凿石头,自己给自己铺路,不然牛车驮什么都会陷进去,还怎么往城里运粮食啊……”
“那些狗官,哼,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髓,还要搜刮我们的余粮,还不如给大和尚卖命呢。”
田祎愤愤地附和起来,燕王府属官们却一言不发。燕王本人此时正在思考一些别的问题。
造反,是需要钱的。而娘子关一直是平阳昭公主后人的地盘,这里驻扎的十万承天军更是需要柴家首肯才能调动。那么平阳昭公主的夫族柴氏,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做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附和了几声,转而问道:“说起来,崇岩寺在哪里?怎么叫这个名字?有大佛吗?气派吗?我能去玩——不是,上柱香吗?”
没办法,但凡他成年了,都能顺着话题延伸下去。可惜他太过于年少,聊得深了,容易穿帮。
程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