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皇长孙本人并不是个脾气多好的人。
若不是他忽然想起,这少女的哥哥正是赵贺氏一案的关键线索,他估计要先把这人踹得口吐鲜血,好来泄愤。
他这才掸了掸满身灰尘,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苏戎墨忽然以拳掩口,轻咳一声:“我们公子刚刚受伤,大庭广众之下,身着脏衣,难免失于礼数。姑娘不如先随我们回府,等公子先上过药,稍作梳洗,可好?”
祾歌立刻低声“啊”了一声。
他到底是被愤怒影响了理智,都忘记柴思彦还在听着了!
还好有苏戎墨,还好有戎墨在身边!
杨小芳却焦急地泪流不止。
那是哥哥的命啊!
可是她又怕触怒这位小贵人,万一人家不施以援手,那该怎么办?
燕筠青走了上去,抱住涕泗横流的杨小芳,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妹妹别哭,你叫什么名字,出什么事了?”
一行人重新回了刺史府,祾歌前去梳洗,苏戎墨则温和而坚决地,将柴思彦带离小会客厅,安置在一旁吃茶果。
“让柴公子见笑了。”苏戎墨歉意地微笑着,态度却不容转圜,“这涉及到汝南周氏的家事,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公子体恤。”
柴思彦确实心有好奇,可是这些事不能随便过问,因此他也只能微笑:“苏兄客气了。”
真有意思,汝南周氏周襄公周道务,可谓是汝南周氏如今爵位最尊贵的。他和公主的嫡孙,为什么身边人不姓周,气质如此沉稳镇定?
那厢,燕筠青正在安抚杨小芳。
原来,杨小芳静等一夜,都没等到杨大贵回来,她只能冒着风雪出门,终于在家附近的坡路上,找到了已经冻僵的杨大贵。
他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刀,腹部有一个缝好的大口子。
祾歌的愤怒立刻就消失了。
他换了顶银青小冠,身着银青竹纹玄色织锦开骻圆领袍,腰系鹿皮带,上坠鸭蛋青竹报平安和田玉佩于左,右佩斩星刀,足蹬乌皮六合靴。他腰上青了一大块,再系蹀躞带未免勒得疼,所以他特意回去换了一条宽腰带,用玉带钩系在身前。
此时,他正在凝眉沉思。
为什么?为什么杨大贵会在现在出事?
为什么不是在第一次他传唤杨大贵的时候,就下毒手杀了他?
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
他面色不变,站起身来,由陈明德服侍着,穿上鹤氅:“既然求到我这里了,那本公子就不能不管。戎墨,备马,我们去看看。”
他步履沉着地走出小会客厅,仿佛那一身的淤青不存在似的。
“对了,”祾歌轻描淡写地吩咐,“叫上柴思彦,我们一起去看看。”
柴思彦,今年也不过是个少年。
既然派出柴思彦来试探他,那他也可以通过柴思彦来试探柴家。
他露出笑容,翻身上马,昂首挺胸策马而去。
柴思彦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少年的腰上。
临出门时,他加了一件大袖对襟的鹤氅,因此柴思彦看不到他的腰,只能看到随风飘动的衣衫。
用金银线装饰过的鹿皮足有两寸宽,紧紧地勒在面前贵公子的腰际,虽说很不合时宜,但是他却在此时想到了杨柳枝,纤细,却极富有韧性。
但在这个表象下,是难以忍受的酸痛。
不该是这样,这位小公子,脸上写满了娇生惯养。看他的脸,他不该是这样,能吃苦、善于忍耐的人。
难道……难道他一脸天真,也是装出来的不成?
他努力不让情绪浮到脸上,跟着马队来到杨家。
杨家的房门极矮小,只有一扇柴门,上面用茅草勉强搭了个顶,黄泥似乎有些年久失修,一推开门,黄土就“簌簌”落下来。
房子里看起来只有三间屋,西侧倒是有两间厢房,可是已经塌了一半;走上正房前,有四级青石台阶,靠近厢房房檐的位置,有很深的小坑;正房的门槛倒是不低,但是中间已经被踩出了一块凹陷,那凹陷极深,大概有一掌那么高,门槛脚下长有枯草,枯草长在门口的积灰里,看样子,枯死之前已经很高了。
苏戎墨为他开门,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祾歌多看了它一眼,寻思这东西怎么还没有掉下来。
土墙极厚实,一进门,仿佛光都被堵在了屋外。四周黑黢黢的,祾歌心里发慌,他退了两步,站在院内。
院内倒是一片天光,可是他头上却停了几只乌鸦。
他觉得瘆得慌。
一股凉意从他胸口泛上来,他下巴上立刻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可以不进去吗?
但是,追查了这么久,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好在,苏戎墨立刻跟了进来,他手中举着一枚火折子,总算稍稍照亮了黑暗。
他为周燕柴三人打起帘子,内室立刻冒出了一股恶臭,仔细闻闻,似乎还有腐烂的大蒜味。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祾歌甚至觉得,刚刚似乎有一阵白气钻出去了。
门外的乌鸦,却在此时“哇哇”大叫起来。
祾歌自小就不碰葱姜蒜,此刻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燕筠青立刻走过来,温柔地拍拍他的背。
“没事,没事……”祾歌对她摆手,顺手拍干净粘在鹤氅上的黄土,“燕姑娘,别拍了,你拍我疼。”
他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用力憋住气,然后一脸凛然地走近病人。
杨大贵此刻已经瘦成了一具骷髅,祾歌揭起被子,看到他的皮肤瘪在肚子上,上面纵横交错的青紫血管,似乎还在跳动。
杨大贵,他……还活着吗?
祾歌鼓足勇气,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就在这时,杨大贵睁开了眼睛。
看到面前的贵公子,他浑浊的眼睛动了一动,立刻迸射出两道光。
祾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那两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