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宫中长辈为他的婚事忧心的同时,祾歌终于下定决心,准备直面自己的“创伤”。
他这个决定让燕筠青很意外,因为创伤的一大特点就是回避,简单来说就是“听见这件事就烦”。在这种基础上,让他承认自己有创伤很难。
毕竟在她印象中,位高权重之人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这简直是常识。
对此,祾歌只是淡淡地说:“弱点?还有比祖母身为女子而成为皇帝的弱点更致命吗?”
燕筠青无法反驳。
李唐皇室哪在意什么风评、弱点!
可承认之后呢?
从哪个角度切入呢?
燕筠青想了想,挑了一个问题开始。
有没有目睹亲人朋友死亡、严重受伤,或者反复接触令人恐惧或者令人作呕的情景,例如在灾难中收集死者残骸,或者频繁被家暴?
这点根本不用燕筠青问,有唐一代奉行“不打不成才”,就连狄仁杰这种堪称溺爱祾歌的先生都会打祾歌,就更别说女皇陛下了。祾歌前几天之所以惊恐发作,就是因为女皇和先帝见不得他半张着嘴的样子。他本身就神情不够灵动,半张着嘴更像是扮蠢。一个普通孩子当然可以装乖扮傻,但是大唐的皇长孙不可以。所以他只要一露出病态面容,就会被女皇亲自掌嘴,有时甚至打到鲜血淋漓才停手。久而久之,他就再也不敢露出自己的失魂症面容了。
至于目睹令人恐惧的事,祾歌十二周岁就被派往战场,担任奉宸卫将军的时候,也没少处理女皇“乱刀砍死,五马分尸”的旨意。他对于人命已经是一种很麻木的态度了,甚至他承认,自己和女皇一样,遇到事情第一反应就是杀了提出问题的人,然后一了百了。
创伤反应是什么?有没有侵入性的记忆?
祾歌说不清楚,他有点理解不了什么叫“侵入性”,只能笨拙地重复,没有人把外物刺进他的脑袋。燕筠青没法跟他解释,他的失魂症就注定他很容易望文生义,在这方面他天生弱势。
会不会反复做和创伤经历有关的噩梦?
祾歌还是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自己做噩梦,但是很少能回忆起噩梦的内容。仅有的回忆是他梦见功课没做完,害怕被先生骂,哭着从梦中惊醒——但他并没有对狄仁杰太过恐惧,相反,狄仁杰很能给他安全感。
倒是狄仁杰和苏戎墨都有补充,祾歌会说梦话,但是从来都听不清内容。他也会突然坐起来大声骂人,很显然是在梦游。
祾歌大吃一惊。他还有梦游的时候?
那么有没有出现过意识恍惚,似乎重新回到创伤场景的时候?
祾歌依旧回答不上来。不光他,就连狄仁杰和苏戎墨都听不太懂燕筠青的话是什么意思。
燕筠青只能叹气,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接触到和创伤相关的事物,会不会有剧烈的情绪反应?
这次祾歌犹豫很久,小声问:“前几天的那次晕倒,算吗?”
“先记下来吧。”燕筠青记了一笔。
她感觉是算的,那么严重的惊恐发作,他肯定是神智失常了——可问题是,他的嘴唇是怎么和他的创伤联系在一起的呢?
他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会眼前发黑,又是因为什么呢?
其余的部分不需要问了,他回忆不起和创伤有关的大部分事,显然是出于自我保护,把相关的人和事回避掉了。他很明显有很强烈的自我怀疑和抑郁,人际关系也差得一塌糊涂,甚至可以说没有朋友。除此之外,他暴躁易怒,攻击性很强,有很严重的失眠多梦,而且他很显然有很强烈的自毁倾向,无论是遇到买媳妇的刁民,还是枭正阳他们,他都第一反应把自己作为诱饵,很明显是想借助对方的手杀死自己。
可是诱因到底是什么呢?
是女皇的滥杀宗室吗?
不,不是这样,他的创伤很显然从幼年时代就开始了,那个时候掌权的还是先帝李治,而且是先帝执政末期。这种时候一般不会发生大肆杀戮,先帝和女皇都没有杀人取乐的爱好,他们杀人就只是为了权力。
是因为和先生同窗相处不来吗?
不太可能,还没入学的时候,他就开始粘人了,不像是因为上学导致的。而且先生也好同窗也好,都是男性,和他惧怕女人的声音无关。
那能不能从女人的尖叫声入手,查查看他到底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尖叫声呢?
会是太平公主分娩时的惨叫吗?
祾歌立刻否认了这件事:“姑姑生元娘和大郎的时候,四叔父把我带去他的院子吃果子了。弟弟妹妹洗三的时候才让我过去,说是小孩子不能进产房,见血会冲撞到。”
会是女皇的怒骂声吗?
狄仁杰否认了这种可能:“陛下性格没有那么喜形于色。她只要沉下脸,沉声怒斥,就已经非常令人心生恐惧了”
那么会是身边内侍,因为是寺人,而导致声音像女人吗?
苏戎墨否认了这种可能:“内侍再怎样也是男子,发不出女子的尖利声响。”
那么就还剩最后一种可能性——燕筠青沉吟片刻,问道:“大王还记得乳母和傅母吗?”
祾歌一脸茫然。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任何与乳母、傅母有关的场面,但他显然是有乳母的。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被人抱在怀中哺乳,乳汁甜甜的,比他吃过的任何一种牛乳都甜,放很多糖进去也没有当时的乳汁甜。
“奶娘的乳汁很多,都不用吸吮,闭着眼睛就流到嘴里。”他认真回忆道,“我要是吃饱了就吐出来,然后会有人给我拍背,有时候能打出来一个好大的嗝——臭的嗝。”
燕筠青瞠目结舌:“你那时候多大?”
祾歌歪头想了想,说:“最早的记忆是有人掰开我的嘴,说我还没长牙。我不舒服,就用力咬了她——是个女人,她叫了一声,但是我不害怕。我冲她叫了一声,好像是呜哇,告诉她我很不喜欢。”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没敢对别人说,因为我已经很与众不同了,不敢再让大家觉得不同。那会没有人理我的。”
燕筠青点点头,表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