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对小祾歌产生厌恶之情。
他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吃饭掉渣,走路摔跤,睡觉尿榻,歪着头会不自觉流口水。最可悲的是,他连自己难受,都不知道讲。他染上风湿之前,低烧了至少有两三个月,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难受,直到烧得他面色惨白,身体抽搐,手臂小腿上全是出血引起的紫斑时,才被宫人发现。
武媚娘恨不得把照顾他的保母活活打死。此后她对每一个保母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小祾歌身上是否有什么淤青、红肿。他是个哑巴,他根本不会哭痛。
可能真的是上天过意不去,他长得极为貌美,无论谁见到他,第一句话一定是惊呼:“天哪,好漂亮的孩子!他是神仙下凡了吗?”
然后,就是那句,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噩梦:“这么漂亮的孩子,可惜了。”
又是一个祖孙一同发病的午后。
小祾歌仍是哭闹着,不肯吃药。殿内传来李治一阵阵的呼痛,武媚娘枯坐良久,心想着,要不然,不给孩子开药算了。
让他死吧。
他死了,自己也就轻松了。
她把药碗拿走,孩子高烧着,甚至不能坐稳。她把小祾歌平放躺下,孩子失焦的眼睛半睁着,呆呆地看着帐幔上的流苏。他的嘴巴素来有些合不拢,这样斜躺着,一丝口水从他嘴角滑落,挂在他脸上。
他已经难受得没有力气去擦口水了。
武媚娘忍不住落泪。
就让他死掉吧,别让孩子活着继续受苦了。
她取出帕子,给孩子擦脸。小家伙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努力仰起头,眼睛慢慢聚焦,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武媚娘惊呆,甚至连眼泪都忘了流。
他一定能感觉到!
他一定是想活着的!
李治的声音渐渐平息。宫人来来往往,武媚娘躺在孩子身侧,恍惚间有些失神。
小病猫就窝在她怀里,微弱的鼻息扑在她手上,让她想起了李弘,想起了那些年守着李弘熬到天亮的黑夜,想起了阴沉黑夜中的肠胀气,想起每一次拍着李弘的后背,生怕他呛奶的时候……
李弘幼年时,也是这样窝在她怀里,母子俩相依为命熬过的一个个黑夜。
小祾歌已经没有父母了,宫人呢,在各个院落来回打转。这偌大的天地之间,祾歌只有她了。
他只有她了。
她不由得庆幸起来,庆幸孩子是个傻子,只要好吃好喝小心照料,他什么痛苦都不会有。
哪怕活不了几年呢,只要这几年过得舒心一点,只要……
她自我安慰不下去了,又怕吵到祾歌,只能强忍着,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当着帝后的面,没人敢说什么。可是若只有孩子,宫人们的议论就大胆了起来。
反正他什么都听不懂!
有人说,得亏他是个男孩子,又生在宫里,要是出身差,好看又傻的小姑娘,只怕长大一点就会被老男人欺负,不停地怀孕,一直到死。说到这里还有人会笑,毕竟傻子也不懂得什么叫羞耻。也有人会接口,男孩子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又引起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也有人说,他是帝后的报应,谁让他们那么凶狠,现在好了,先死了儿子,又傻了孙子,活该!
还有人就干脆在无人的时候叫他“小傻子”、“小哑巴”,仗着孩子听不懂话,宣泄一下对这深宫的怨愤。
还有……
这种事太多太多了,就算心疼他的人,也会逐渐被他磨光耐心。
他是自己捧着水杯喝水,都会给自己洗把脸的小笨蛋,可是别人喂,他又“啊啊”叫着不情愿。让他自己喝,水流会从唇角溢到脸颊上,然后打湿他的前襟。
这时候往往要换衣服,可是他不喜欢改变,也不喜欢肢体接触。换呢,他会哭闹,引来帝后对侍者的责罚;不换呢,一旦被发现,又会引来更严厉的惩戒。
小王子身边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除了自幼陪伴孝敬皇帝长大的高通高内侍,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多待。就连高内侍自己都受不了天天贴身侍奉。
那么,哄睡了就好了吧?
不行!
小孩对声音极其敏感,除非暴雨如注,他能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眠,其余时刻都需要人保持沉默,并且需要人安抚。他的房间往往死一般的沉寂,因为宫人很难知道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小主子会什么时候发脾气,嫌弃她们呼吸的声音太吵,从而愤怒地尖叫起来。
衣服紧了?不行,闹!
衣服刺挠?不行,闹!
衣服发潮?不行,闹!
有葱姜蒜?不吃,哭!
食物略烫?不吃,闹!
勺子碰牙?不行,吐!
换了被褥?不睡,闹!
横写不直?扔笔,闹!
弧画不圆?摔笔,哭!
他皮肤娇嫩,穿着稍有些不舒适的面料,背上就起疹子。
他极度挑食,不吃葱姜蒜,因为太辣;不吃葵菜,因为太苦;不吃橘子,因为太酸;不吃茄子,因为太油;不吃萝卜,因为皮辣……他只吃新鲜的当季食材,而且只吃鲜香甜三种口味,恨不得睡觉都要含一块饴糖。他口味太敏感,调了葱馅的筷子没有洗,再去调韭菜馅,那一整锅扁食他都会吐出来。
他还不能沾酒,过年的时候喝茱萸酒,只小小一杯,就让他浑身都出了疹子,皮肤肿得几乎透明。
他……
这个世界好像在他面前格外刺眼的样子,格外鲜亮的颜色,尖锐嘹亮的歌喉,鲜香热辣的味道……这些普通人觉得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都会刺激到他,给他带来痛苦。
为了平息他的痛苦,宫人们要额外受到许多痛苦。
来本枝院伺候小公子,这种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对孩子的闲言碎语越发尖酸刻薄,反正他也不可能听懂,只要不被人发现,骂骂怎么了?
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