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烫。
我记不清男孩的样貌了,只记得他梳着中分头,说话时有陌生的口音,还有他说的那句“慢着点儿吃,很烫”。
因为那些小糍粑已经在锅里躺了好一会儿,早就不烫了,再裹上金黄的芝麻面,温温吞吞的一个吃下去,温度正好合适。
我馋得眼冒绿光,却不好意思受莫名的恩惠,手指头在袖子底下绞来绞去好半天,脑袋里念起了师傅教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糯米糍粑真香。
我向男孩道谢,并许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承诺,今日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男孩端端正正地向我行了一个佛礼,说,有缘再见,小师父。
长街一横,我就这么与他们各往东西了。
后来我追上了师傅,他正四处找我,见我手捧糯米糍粑,摸了摸我的光脑袋,诵了一句“阿弥陀佛”,拉起我的手走到路边的石阶坐下。
师傅垂眸,低低地念着般若心经,等我吃完。
我一边嚼着糍粑一边抬头问师傅,妈妈是什么呀?
那时灰白的天光洒下来,落在师傅须发皆白的脸上,那千沟万壑的褶皱好像顿时加深了几层,他没有念完那一遍经,目光浑浊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他轻轻地吸气,然后沉沉地吐出来。
他喊我的名字,沱沱,沱沱,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双凹陷的眼睛里落出两行泪。
许多年后,师傅盘坐在蒲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木鱼,我坐在旁边盯着青灯古佛发呆,师傅忽然又喊起我的名字,像那个他守着我吃糯米糍粑的时刻,一遍,一遍,直到最后一遍。
我大梦初醒似的回过头,师傅的眉毛好像一下长长了,直直地垂到胸前,木鱼不再发出清脆笃定的响声,他也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师傅走后,我不知道去哪里,一个人守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寺庙过了几年,有时下山化缘,但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漂亮阿姨和男孩。
后来一群穿黑色西装的人进了山,来到寺庙前,说要把这破庙推了,建一片什么别墅区。
那一年我好像十九岁。
这群人围着我和师傅的寺庙指指点点,我踏出寺庙的门槛,坐在檐下看他们。
他们很惊讶的样子,忽地围过来又对我指指点点,似乎不敢相信这破庙还有尼姑念经。
金色透明的阳光从树杈漏下来,在山风里摇摇晃晃的,照得我睁不开眼。
不是说那个老和尚死了好多年了吗?他们说。
但我还在。我告诉他们。
几天后,又一群人上了山,他们头戴黄色圆顶的帽子,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在寺庙里忙进忙出,我坐在蒲团上,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我仔细地算着时间,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呆太久。
又是几天后,第一批上山的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张红色的小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存折,他们说这里面有钱,还告诉了我一串数字,劝我下山还俗去。
我问他们,我要去哪里?
他们笑,真是念经念傻了。
我继续问,我要去哪里?
他们中的一些人不耐烦地踢了踢我的木鱼说,嫁人啊,凭你这长相,还怕找不到下家吗?
我不能嫁人,但我还是下山了。
因为他们推倒了我和师傅的小庙,石造的小佛像倒在断砖碎瓦里,供桌断成两截,功德箱碎得拼不起来,簌簌滚落的灰尘落进我的眼睛,一块瓦砾从掉下来砸在我的额角上。
我好像哭了,又好像没哭,伸手抹了一把,是血。
四处都找不到师傅留下的经书,最后在屋角找到一捧余烬。
山下很多人认得我,见我捧着一把灰走在大街上,都以为我疯了。
有个阿姨来拉我,我没理她,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直到实在走不动了,停在石阶下休息,那捧灰早就被风吹散了,我抱着夜晚寒冷的空气,度过了下山的第一晚。
我去银行取了钱,换上了山下人的衣服,在山城四处游荡了半年,白天打零工,晚上有时睡公园长椅,有时睡桥洞,反正在哪儿都能凑合一晚。
头发长得很快,等我往西走时,已经到了耳朵的长度。
我总想着再找一座那样的深山,最好山上还有一个寺庙,庙里有一个师傅一样的老和尚,用敲木鱼的木槌敲我的脑袋,在烛火下读经书给我听。
可是我走遍了整个西南,再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倒是认识了一个叫王震球的人。
王震球有一头很惹眼的金发,像一匹阳光织就的锦缎,漂亮得让人羡慕。
他找到我时,我正在吃晚饭,一个豆沙夹心面包。
他穿着印花短袖和热裤,金发披散在脑后,眼角有一颗痣。他浅浅一笑,就像细柳惹涟漪,浮浮漾漾,波光粼粼。
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妹妹,有什么事吗?
他挑眉,一双绯色的眼多情似水,声音却清清朗朗,俨然是个男的。
他弯下腰看我,你是叫秋沱吧?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山下的人都爱说谎,闭上了嘴,脸也会骗人。
他慢条斯理地说,他是来带我去一个地方的。一个可以治好我的地方。
我一噎,豆沙面包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见状,他过来拍我的背帮我顺气,动作无比轻柔。
我警觉地往后退,问他,如果治不好怎么办?
王震球笑得一脸天真烂漫,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在那里呆一辈子呀~
我丢了面包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他本可以揪住我的衣服,但他游刃有余地松了手,任由我逃,仿佛不论逃到哪里他都有办法逮到我一样。
那天晚上我跑去火车站混进了候车厅,只有这里一整天都是人来人往的。
王震球和一年前骗我的那群家伙一样,他们管自己叫“异人”,蛰伏在普通人之间,几乎不会在公共场合使用那些奇怪的能力。
王震球闲庭信步一样地走到我身边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