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后不到一个月内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像一闷棍敲在嘉柔头上,她双耳像有一千只蚊虫,嗡嗡的想个不停。等她回过神来,她们已经坐在回北郡的马车上。
她现在怀有身孕的缘故,车队走得很慢,车轮缓慢又平稳的在路上撵出一道道痕迹,如在她心上碾过。
这次离开跟上一次不一样。
上一次嘉柔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会回来,也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回来:重归故土,回到哥哥和星寒身边,回到梨苑那颗老梨树下和星寒分食一碟松子。但这次嘉柔知道不会了,自己不是这里人,不属于这里,自己再不会回来了。
嘉柔心底觉得自己这样的醒悟还是来得晚,若自己真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该知道,知道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属于自己,真正的属于自己。
离开陈国的前一夜,嘉柔和侍书两主仆心情都不好,侍书是因为舍不得,难得没有亲力亲为做出发前最后的检查。双眼扫过堆在庭院中央的大木箱时,双眼露出无所谓的态度。
侍书,你想不想留在这里。她问过侍书。
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急得要跳起来,公主在哪里侍书在那里,公主回北郡,侍书就回北郡。
看她的样子,少有的急得脸发红,嘉柔立刻解释说自己只是随便问问。
可虽然侍书这样坚定决绝的表示,要跟随自己,要跟自己回北郡,但嘉柔还是觉得,她是想留在这里的。
嘉柔很想知道,像侍书这样,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两主仆靠在一扇门的左右两侧,嘉柔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垂下看着双臂,侍书垂手而立,抬头看着天。
这天蓝得可真好看啊。侍书说。比北郡的天好看,虽然他们都说北郡的天好看。您觉得呢,公主。
嘉柔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有时候奴婢会觉得,许多事情尽了,反而不好。
你说的尽了,是指什么。
侍书没有立刻回答。看着侍书认真思考的样子,嘉柔觉得自己忽略了她,自己与她之间从来只是主子与奴婢之间的对话,又或者是总是自己在倾诉,因此嘉柔心中顿生愧疚。
就好比,吃酸杏仁吧。侍书说到:隔三五七日吃一颗,觉得回味无穷,但这次回来,天天吃,天天吃,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嘉柔笑了起来。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公主笑什么?侍书什么都不懂,公主别笑。
嘉柔连忙摇头,伸手握住侍书的手膀:不,侍书,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侍书将主子的话当做一种鼓励,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嘉柔也笑着,抬起头,她也觉得陈国天空的星星意外的闪耀,比北郡的更闪耀。
她看着那些星星,忽而提到:侍书,我好像见过星寒。
她用了好像两个字,因为不确定。
那天跟许多别的寻常日子没有什么区别。傍晚过后,她突然奇想想去旧时宫殿坐坐,就是哥哥没有回来之前,自己住的那间。
巨大太阳往地平线那边沉下去,天上云霞被拖曳出蔷薇色的尾巴。风停住了,催的蝴蝶风筝被挂在树杈上,崔在下面仰头望,一脸无奈。
她小声嘀咕到:这是玉哥哥送我的。说罢,用祈求的目光望向嘉柔。
嘉柔并没有看她,坐在花坛上,身子往后仰,微风拂面像蚂蚁爬过。
母亲。崔又喊了一声。
回头让你玉哥哥再送你一个新的。嘉柔随口回答
头顶这棵树没有一点变化。没有变大,没有衰老,像一出生就这样,再经过千万年也会这样。而这当中的无数个日出日落,自己就坐在树下头。看着金黄色的日光一遍一遍将天地照得透亮无比;又一遍遍的看着黑夜铺陈开来,墨色盛满整个院子后从门口,从高强溢出,往外面流去;还看果月光撒向屋岭,撒向宫殿前的台阶,将白日的喧嚣重敛于怀中。
自己还瞧过几次,有明黄色羽毛的山雀在树上筑巢,青壳花斑的蛋不出一个月就孕育出声音清脆的幼雏;自己还听过几回盛夏时节昆虫奔腾的演奏让人昏昏欲睡...。自己会在身子发僵前起身,从树下朝屋里走去,脚下的石板踩了千千万万遍,便的光滑平整,等自己到了屋里,侍书会给自己沏茶,侍书总给自己沏一碗绿色的茶汤上头翻着乳白色的泡沫的茶,自己欣然喝下,从未告诉过她自己其实更喜欢花生芝麻冲的茶。
母亲?
她寻声看去,只瞧见蔷薇色的霞光从天际朝自己流淌过来,到了她跟前,渐渐的聚成一个人的形状。
你叫崔?
她点点头,过于吃惊,连话也僵住了。她从未也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恍然天地间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面貌,白花花的一片,唯独只剩他那一张脸。
我替你把风筝拿回来?
她点点头。
母亲!她激动的转向嘉柔,发现她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
他的动作很敏捷,攀着最大的树杈,脚蹬在横着的粗枝上,很快就把风筝取了下来
给你,拿好了。他一面将风筝递还给崔,一面将目光落在嘉柔身上。
你衣服挂破了。嘉柔说。
他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发现破处在正前面。
我记得,侍书以前会针线盒放在柜子最上面那层。应该还在那里,你等等,我替你补上。她说。
她转身朝屋里跑去,一面跑一面祈祷,心快要挑出来似的。
崔崔不知道哪里玩去了,夜色里能听见她的说话声。听不起具体内容,倒像是一首时断时续的歌。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针线盒,脸颊红粉绯绯,笑得傻里傻气的:果然还在那儿。
他们并排坐下,两中间放着针线盒,盒子里的各种颜色的线,银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灰色的,还有小红布包起来的针。
还好都在。她想,继而又觉得奇怪,竟然都还在。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就在这古老深院里,生根发芽,源远流长。
她还是做不好女工,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