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千秋殿前,校尉伸手拦住江天衎,解了佩剑走入殿内,不多时,去而复返,站在地栿上勾手。
依照大玄律令,能带剑入宫门者,若非皇亲国戚,便是世家勋贵。
江天衎满面恭敬,躬身走上去,只听那人说:“殿下受了苦,都是谢承礼失职,守护不好京畿,才让邪物有可趁之机。”
他还没话,又听那人说:“殿下明白吗?”
废物是听不明白这话的,江天衎沉默着,茫然摇头。
校尉扯着衣襟将他拉到身前,低声说:“谢承礼必须贬,明白吗?”
力道太大,领口太紧,好似巨石压在胸前,逼得江天衎几近窒息,他连连点头,喉头里挤出一声“嗯”。
“好小子,去吧。”校尉松开手,“做狗的,就得找个好主人。”
里头传出几声咳嗽,江天衎心头一紧,战战兢兢走入殿内。
一别八年,这地方大有不同,桌椅被撤了去,几个金丝蒲团乱扔着,看起来不像殿宇,更像道观。
听闻那桩案件后,皇帝噩梦缠身,为摆脱困扰,醉心修道,时日久了,便不理朝政,将监国大权交给了太子。
江天衎拐入后殿,目光落在楠木椅上。
归德帝蜷缩在椅子里,脸上没有血色,双颊深深凹陷。他苍老了许多,曾经英武的帝王,只剩一副垂死相。
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江天衎百感交集,跪地叩头:“臣拜见陛下。”
归德帝挣扎着想要起身,用尽力气撑着扶手,半晌也没挪动半步,反而脱力栽向椅子后背。
小内侍手忙脚乱,端茶倒水,吕妃从屏风后闪出,喝退内侍,将一枚参片塞入归德帝口中。
顺了会儿气,归德帝缓过劲来,含泪道:“衎儿,不肯叫父皇了吗?”
江天衎伏在地上,将手藏在衣袖内,掌心被掐出了血痕。他憋红双目,仰头看着归德帝,嘴唇微张,泫然欲泣。
归德帝见状,用帕子擦拭眼角,抖着指尖向他挥手。
江天衎没有动,跪得笔直,两滴泪缓缓从脸颊上淌下。
“衎儿定时被吓坏了。”吕妃在一旁打圆场,“刚才听彦锡说,妾还不信,现在见着,方知彦锡并未夸大其辞。”
她说着,向江天衎走去,伸手将人扶起,拉着他走到楠木椅旁。
“你尽管说,陛下替你做主。”
拇指被狠狠捏住,钻心的疼,江天衎把头埋得很低,避开归德帝的目光,抽噎着说:“有人要害臣。”
大殿顶上,冬雷轰鸣,惊得吕妃猛然松手,面上厉色一闪而过
归德帝搭着江天衎的肩,额上青筋暴起,瞳孔放大了数倍,歇斯底里:“是谁?”
江天衎重重跪地,把头磕在归德帝脚上,余光上挑,扫过凤袍广袖,看到吕妃微颤的手。
他闭了眼,咬牙说:“侍卫未保护臣,臣若不是得陛下庇护,恐怕早已命丧恶鬼之手。”
再挑余光,广袖下的手一顿,朝他背上抚来。
吕妃满目疼惜,看他如看亲生儿,无声安慰了一阵,抬眼看向归德帝:“陛下,冬雷不藏,兵起国殇,上苍示警,谢承礼难辞其咎。”
江天衎一怔,这逐字逐句,分明是剜心刀,刀刀剐在帝王心尖上。
归德帝气得发抖,喉咙里呜鸣,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呛出一口血痰。他从吕妃手里接过小红丸,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扬起头吞下,沉声说:“传旨,将谢承礼......”
似乎是一口气没上来,归德帝身子一软,磕在扶手上。
吕妃尖声呼叫,人却没有上前。待小内侍挤入殿内,将归德帝抬到榻上,她才摆手让江天衎出去。
殿门外,有只鹰犬在吠叫,似乎对猎物势在必得,挡不住内心狂喜。
*
江天衎回到府中,回想着殿内之事,心绪无法平静,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入眠,所以点了油灯,枯坐到天明。
翌日清晨,宫内传出两道圣旨。
其一,褫夺谢承礼官职爵位,贬为庶人,京畿总领一职由御殿军将军宣盛兼任。其二,皇四子江天衎,入学国子监,闭门读书,端正品行,日后为国所用。
圣旨虽然下达,却没有人逼江天衎入学,他也乐得自在,一连十几日,都在花街柳巷寻美色。
这日午后,江天衎宿醉刚起,就虚着脚步出了府,昨夜余欢未尽,几个哥们非要约着醉今朝。
琞京一众世家子,数元执安最风流,江天衎前脚迈入玉修坊,就被他拽进了酒肆里。
“兄弟还是你够意思。”元执安看着满桌子菜,闷下一觞酒,“比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强。”
酒过三巡,元执安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吕家那小子不知发什么疯,一大早把人叫府里,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那些人看这势头,都跑吕家赔罪去了,这不是跳火坑吗?”
江天衎眯着眼,挑拣着碗里的心肺,说:“酒肉朋友么,不交心。”
吕家处心积虑扳倒谢承礼,就是为了掌控京畿军,眼看到手的肥肉飞走,心里能痛快吗?
皇帝深居简出,心里却不糊涂,外戚掌握了财权,如果再掌控军权,大玄江山迟早易主。
这种时候,会看眼色的,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可吕彦锡仗着父亲和姑母横行惯了,哪里还知道收敛。
都是做狗的,叫嚣得厉害,迟早会死。
可叹皇帝不行了,太子即位后,还不知局势会如何变化。
江天衎给元执安斟满酒,指着窗外问:“执安兄,你看天怎样?”
元执安瞥了一眼,回答得挺认真:“挺好,雪后初晴。”
江天衎勾起嘴角,就如那日在千秋殿,看到归德帝晕倒后的吕妃那般。他低声说:“要变天了。”
那人直盯着对面,完全没留意他说什么。
江天衎叹了口气,忍了后话。
顺着那道目光望去,朱漆匾额上,铁画银钩着三个大字:浮生楼。
玉修坊是风月场所聚集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浮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