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巷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昨夜上京城下了半宿的雪,长公主府内的梅花落了一地。
严长泽端着一壶酒立于府门前,雪花飘落在肩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脑海里回荡着的是使臣的那句“此乃御赐九曲鸳鸯壶”。
今儿是宣统九年腊月二十六,距离他盗取鸿国军事布防图已有月余。
随着“吱呀”的一声,严长泽回过神,见侍女大开府门朝他走来,向他行礼道:“殿下请将军进去。”
他闻言不动,只是用左手托住承酒壶的托盘,微微闭眼,将右手敞开。
“殿下特令,今日不必搜身了”,侍女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
虽说年关将近,外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满街繁华,但府内却与往日并无不同。
内院前也只是有两个高高挂起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并不见有任何过年的气派。
侍女将他引入内院,便悄声退下了。至于内院里的人,他压根不需要看,只是屈膝跪下,低眉敛目,轻唤“长公主殿下”。
深红色的裙摆映入眼帘,他未敢抬头看她。
“将军此次过来,只是为了给本宫行个大礼,唤本宫一声殿下么?”
长公主似乎……并没有很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眸对上了长公主炽热的目光,道:“殿下,年关将至,臣特意寻了水云间的桂花酿献与殿下,愿殿下平安喜乐,千秋万岁。”
越说到后面,眼神越是躲闪。
他向来是不大会扯谎的。
平安喜乐么?她可是大鸿国的嘉柔长公主,在他决定盗取军事布防图时,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余生欢喜无忧呢?
至于千秋万岁,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那朱砂批的“鸩杀嘉柔长公主”几个字迟迟忘不掉,有那么一瞬间,他恨自己的过目不忘。
“将军有心了。”长公主佯笑,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对门外唤道,“锦云,吩咐膳房送些吃食过来。”
他没有推脱,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将酒置于桌上,转而扶她坐下。
“将军来我大鸿也五载有余了,一直没问过你过得如何,可还住得惯、吃得惯?”
“劳殿下挂念,臣……”
他不禁回想起宣统三年,他奉旨攻打鸿国,被御驾亲征的大鸿皇帝生擒后,彼时女扮男装的长公主误入俘虏营将他撞见,后来不知长公主同大鸿帝说了什么,竟在坑杀其余数十名俘虏后,将他放了回去,并写国书于端帝,要求其以和亲使臣的身份护送适龄公主过境,以息干戈。
后来端帝疑心他与鸿国有染,逼他服毒药欲牵制于他。多年来,陛下常常没有按时给他解药,每每毒发之时,也只是独自舔舐伤口罢了。
只是这些,严长泽并不想让她知道。
不过想来也是,这几年他以战败国使臣的身份在大鸿国,按理来说,本该是被受欺凌的。可长公主总是时不时派人给他送吃食、添炭火,带他去踏青走马、喝茶斗酒,好像也就释怀了。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臣……一切安好。”
她忍不住端详他,问:“将军觉得,本宫待你如何?”
“殿下待臣自是极好的。”长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那……皇兄呢?”
长泽闻言,无话可说,只是将身子矮了下去。
“将军除了会跪,就不会同本宫说些什么吗?”
不知为何,他竟在她眼里看出了一丝不舍。
多少看得有些不真切,许是他看错了,这眼神或许两个月前还会有,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再怜悯呢?
他俯下身去,朝她叩首,声音闷闷的:“臣惭愧,臣无话可辩。”
他不得不承认,自他来到鸿国后,鸿帝并未亏待过他,反而对他颇加照顾,他扪心自问,入军十余载,从未有过如此待遇,哪怕是八年前他初露锋芒,击退北齐,斩杀齐国老将,立下赫赫战功时,陛下也不曾关慰过他。
可是,天不怜他,端国将领的身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院内顿时无声,也不知道长公主在想些什么。想是将他五马分尸都难解心头恨吧。
“殿下,膳房送吃食过来了。”门外侍女的声音响起。
长泽听见她起身,默默往后挪了几步。
她接过侍女递进来的点心,吩咐道:“无论待会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把门守好。”
“本宫还是不习惯将军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坐吧,上好的点心,陪本宫吃些。”长公主若无其事道。
长泽依言起身,坐在长公主身边,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杏仁酥,往嘴边送。
还是像小时候那般香甜,只是如今吃来愈发觉得苦涩难忍。他欲倒酒,长公主伸手拦住了,笑道:“上好的桂花酿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你喝了呢,将军不妨先回答本宫几个问题。”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不是么?
“殿下请讲。”
“皇兄曾告知本宫,上月有贼人单枪匹马闯了御书房,盗走了军事布防图,将军可有听闻?”
饶是他再有准备,如今被这样直接问,握酒壶的手还是忍不住一颤。
“臣略有耳闻。”
“可是连带着皇城机关图?”
“是。”
“想不到将军消息如此灵通,那将军可知,端妃暴毙一事?”
谁?端妃?他亲自护送过来的十三公主端妃?
长泽慌了,他从未想过连累任何人。
“听闻,那贼人的左肩被刺了一剑,想必是逃不掉的。”
可不是么?事到如今,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早就失去全身而退的资格。
长公主上下打量着他,欲言又止。
长泽对上她的目光,败下阵来,坦白道:“陛下当时并未刺中要害。”
她看着他,似乎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长泽与她僵持了一阵,终是泄气道:“臣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