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酷暑天,葵榴发,晴云轻漾,熏风无浪。
赵知临坐在矮桌前,剪了些干净的软布块,攒几团才买来的棉花,照着自己描画的图纸,一丝不苟地缝制着女子布。
正当是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他关锁着门窗,不许走漏半点儿风声,不过半晌,屋里便闷得像是蒸笼一般。
吴非辞不肯同他吃苦,早早就走出门外吹风,手里摇着蒲扇,对屋里人道:“那东西我已经会做了,你不必这么麻烦,用草木灰也能凑合,况且棉花那么贵,才领了俸银就搭进去大半,不划算。”
“闭嘴。”屋里人轻斥她,因闷热的缘故,声音传出来汗津津的,气息也很重。
吴非辞承认,和赵知临缝制的女子布比起来,她自己做的就跟个破布袋似的,草木灰还总漏,难看又难用。
赵知临在大学里缝合过上百只小兔子小白鼠的伤口,如今缝个布自然轻而易举。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吴非辞不得不甘拜下风。
不过赵知临这人向来麻烦。
他先是说夜里油灯昏暗,不好穿针走线,得白日里缝,可白日里又怕旁人看到,得关上门窗。
吴非辞说开个小窗,透点风进去,他说不行,若阿虎巧娘这些小孩子蹿到窗前看到了,不大好。
吴非辞说自己在一旁帮他摇扇,他说不行,棉花轻飘,一摇扇便飞得满地都是。
吴非辞说要不等下雨或阴天凉快些再缝,他说不行,谁知道何时会下雨?月事却是月月都来的。
言而总之,他就非得吃苦受累,还非得在吴非辞眼皮子底下吃苦受累。
吴非辞眼看着日头愈发毒辣,担心他热死在屋里,更担心他是为了给自己缝女子布而死,良心过意不去,只好到水井边打一盆凉凉的井水,端进屋里,在赵知临凌厉的眼神示意下,严严实实反锁上门。
这厮脸皮薄,怕风知道,怕光知道,怕外头的石榴树知道,他在为一块女子布而辛苦半日。
他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里,从外衫到中衣到里衣,里外三层全都湿透,额角的热汗顺着脸颊流到颈上,滑过微微凸起的喉结,蔓延至领口更深处。
赵知临没在意,只是低着头,按着事先描画的图纸,一针一线缝合着两块布之间的伤口。
吴非辞看不下去,端着水盆到他身侧,巾帕浸水,拧得半湿,递给他:“擦个汗,可别真的热死了。”
赵知临连一个眼神都没空给她,扯平棉花垫在软布上,只问她:“平时你习惯用厚一些的,还是薄一些的?夜里呢?”
像是医生询问病人,语气冷静平和。
“软一点但最好不要太厚。”吴非辞顿了一声,尴尬道:“夜里也是。”
“行。”赵知临记下她的话,道:“你出去,屋里本就热,多你一个更热。”
“不出。”吴非辞天生反骨,凑到他跟前说:“偏要热死你。”
赵知临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纵容得身侧的人大胆起来,越贴越近。
啪!
半湿的巾帕猝不及防地糊在他露出的后颈上
井水的凉意冲破皮肤,急奔涌入背脊,瞬间祛退他一身的闷热。
赵知临不禁低低闷哼一声,悠悠抬眼看向她。
她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眼眸一弯,得意笑道:“快谢我。”
命令的口吻,但并不强硬,余音似飘着娇嗔。
赵知临眼睫缓缓抬起又压下,低声应她:“多谢。”
“不用客气。”吴非辞从他后颈取下巾帕,循循善诱地忽悠他道:“今日我对你的好,你千万得记着,日后若算起旧账来,你别忘了把这一笔算进去。”
赵知临只一听,就能知道她心里头琢磨着什么弯弯绕绕的想法。
两人之间除了那件事外,别无旧账可算,她在意的也正是那件事,只是不知她更在意高中那三年,还是躲着赵知临的那四年。
赵知临不做声,暗暗抿了抿唇角。
吴非辞却以为他不想认账,坐在蒲垫上,身子低低伏下,脸几乎贴近地面,歪着脑袋向上,直视着垂首缝制的女子布的赵知临。
她眼底盈满水润,端出一副可可怜怜,柔柔弱弱的模样,就这么哀哀怨怨地趴在地上,痴痴凝视着他。
赵知临别过脸去,她的视线也紧跟着黏上去,赵知临仰了仰头,她也坐起身子仰头看向他。
吴非辞的眼神黏黏糊糊,千丝万缕地缠绕着,比夏日的屋内更闷热,更令人喘不过气。
似曾相识。
这一招,她不止用过一次,赵知临明明早已领教过,喉底却还是止不住的干燥冒火。
他生生往下咽,指尖紧紧捏着针线。
那时,吴非辞趴在桌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只是为了让他答应穿上那件绣满粉色碎花的襦裙。
赵知临穿了。
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吴非辞痴望越深,赵知临不为所动,两人之间气氛越发紧张胶着。
“嗯。”
吴非辞的鼻尖距他鼻尖仅半指时,赵知临闷声答应了。
吴非辞脸上旋即晕开得逞的笑。
“那……我走了?”达到目的吴非辞将巾帕塞进他手里,打算出去透个气。
“坐下。”赵知临冷声道。
才答应了她,她就要撂开手走人,大热的天是想气死谁?
“这里热。”吴非辞摆动小手扇风,冲他抱怨道。
“不是说,要对我好?”他幽幽地看向吴非辞,“就这么对我好的?”
“我不是给你擦汗了嘛?”吴非辞指着他后颈,说道。
“就擦这么一会儿?”赵知临皱眉,手里还不忘用剪子裁开软布,开始做第三块女子布。
“行吧。”
吴非辞很是不忿,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从他手里拿过巾帕,浸水,拧得半湿,帮他擦拭颈上热汗。
希望他当真会念着这点好,日后算旧账时,能少生她一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