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衙门独立于六部衙门,和大理寺,都察院一道。衙门土瓦灰墙,添了红漆。顶上悬着“刑部”敕造牌匾。朱门右一座石狮,间或摆盆栽。三道石阶清理得光亮。
过着节,左右没几个当值的人。刑部右侍郎胡海,着绯衣官袍,三十八岁,绣孔雀补子,特地来招待我。毕竟装成首辅家的大小姐,记了笔录,我表达对案情的关切,“青天白日,出了这等事,其中内情尽快昭著天下才好。”又表示对官僚的慰问,“胡侍郎与我祖父都是为国效力之人,我可算有幸拜会。”
胡侍郎推却:“过誉,过誉了。苏小姐心系律法,秉持正义,不让我等须眉浊物。”
我俩在刑部右厅的左室寒暄了会。已是日临西山,霞雾多彩照人。胡侍郎叫人奉了暖茶和点心,让我耐心等人来接。
室内几把椅子茶桌,屏风旁却一座西洋时钟,正指向四和五之间。我坐在太师椅上,扣了会指甲。望窗边张望,瞧一瞧刑部的风貌。
出了事,院子里、游廊间,司官吏胥陆续赶来加值,提着灯笼,撑着伞,家人小厮带着饭。
看了一圈,醒目的一个没有,做官都把人做蹉跎了,圆溜溜,不愿拔尖一点。
而室内不过简陋一只獬豸兽炉,细缕轻烟。前厅的承差似乎去解手了。我迈步从中厅逛到右室。右室放着几架邸报,从丁酉年标写至丁未年。今年是洪靖二十六年,正好丁未年。
原来这里是存放刑部历年公文的地方。
一扎一扎,布局很是妥帖。正要打道回府,外头进来了两个人,要往我这赶。
俩人就停在栏杆罩旁谈天说地。
其中一人是胡侍郎。胡侍郎悄声道:“她好歹是你的未婚妻子,一个弱女子在官府重地,于情于理,你都该照应。”一个清朗的声音回:“世叔唤我来,就为着这个?苏家的婚约迟早要退,何故再生事端。”我起了兴致,屏住呼吸细听。胡侍郎又道:“朝堂上的事,为何要牵连了那位小姐。今日是碰巧,你且看看这位苏家小姐,传闻真是一点也不可信。我瞧着乖巧极了。你就忍心拖累了这位通情达理的小姐。”
他竟然在说我。这么会说话,回宫后给这位侍郎升官加俸。
这位未婚夫婿亦柴油不进,一味地说:“可我如何面见老师?婚事定要作废,退不了,便拖着。与苏家小姐无关。”胡侍郎紧快道:“小哥你悄悄声儿。令尊令堂含糊你的事,苏首辅家又怎么会轻易退婚,拖了两年三年,你难道要拖一辈子。”仍劝,“你且瞧上一瞧,一切都有变数。”未婚夫君的声音清正好听,只是他说:“世叔勿劝我,我意已决。”我想看看这人是什么货色。胡侍郎又问他:“难道你要一生不娶妻生子。”他道:“有何不可?男女之事,琐碎不可言,不在我计划之内,反拖累了我。”胡侍郎哑然:“小哥,你,你不懂啊。”小哥欲言又止。胡侍郎察觉异样:“怎么了?”
突然沉寂下来。熏烟断在半空。
那人抬高声道:
“事已至此,苏小姐,不必再听了。我愿与苏小姐开诚布公。”
这一遭,我不会了。
几日前,在大佛寺,菩提树下,我问佛,为什么没人喜欢我。佛说世间万民都爱戴你。我问,为什么没有一个长相俊雅,不是父兄,性格柔和,整天娇宠我的年轻男人爱我胜过一切。佛说你要的太多,没有。我退而求其次,问佛,怎么让人爱上我。佛说,做个好人。
“呵。”皇妹嗤笑一声。
她这个年纪不懂得我缺爱的心。但是好人,好人怎么做。好人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万一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吹黄了人家弯弯绕绕的姻缘。报应到我身上怎么办。
我僵在原地,说不出所以然,愣愣看着眼前的身影晃了晃。
“苏小姐?”未婚夫又喊了一声。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道锐利的眼光,迎击我的视线。
来人甚是年轻,一身乌纱长翅鹭鸶青袍。二十上下,身挺影正,两眉画似的斜隐入鬓,凤目清熠下,一道灰云,玉肤红唇,好是清俊又桀傲。
未想此人如此俊丽。我猛然全身发热,血气上涌,脑袋热嗡嗡。
他见我,也一愣,舒展方才紧蹙的眉宇,黑白分明的眼,眸光冷澈。
我望着他发呆。
他不愿与我对视,收回视线,垂眸避开。一会,似不甘示弱,将唇向下撇得紧紧的,复又抬眼盯着我。
秀眉凤目,欲说还休。
往我心上一揪,
我连忙稳住身子,靠在架阁上。胡侍郎唤了声“苏小姐?“血流霎时冲出我的鼻腔,来不及捂住,穿过指隙,淌在地上。想必他也有很多疑问,跟着问:“苏小姐,哪里不适?”
我脚步虚浮,只好配合“诶呦诶呦”喊疼。两人把我一搀,我禁不住多看他几眼 。对于美人,细看是一种享受。
他瞧见我在偷瞄他,便别过脸,不让我看。
待扶到左室待客的椅上,胡侍郎冲出去请太医。我伏在靠手上,等气息平稳,额头直冒汗。
他替我倒了杯水:“还好么?”我推开,喝不下。他放下杯盏,拿帕子揩我额头上的冷汗。我抓住他的袖口,有气无力道:“婚事一定要退。”不退,他怎么能轮得到本公主!
“什么?”他没听清。
头不太晕了,我拿自己衣袖擦了擦鼻血,靠在椅上,顾不得面色难看,看着他说:“我听见你们的话了,朝廷之间,哪里没点算计。你们的恩怨我理解。恰好我有不治之症,赶快把婚事退了。”越说越悲,“不耽误公子了,勿要错过别的好姑娘。”
我寻思我是不是说的太好,万一他脑子一热,被我感动,赶着要上趟如何是好。不知他作何感想,只听他问:“感觉好些了,午间用过饭?”我发懵,摇头答:“饭不好吃。”
他低声说:
“公主,你真是好色不要命了。”
啊?
他的声音,轻轻的,冷嘲热讽,连着软骨颤动,扯着耳膜,擦出火似的,把我五脏六腑烧旺。我有点踹不来气,胡侍郎恰领着太医进来。我欲问他:“我,我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