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当日下午,傅玄他审完李主事家眷,散值回府。整个人宁静平和,双眸清澈如稚子,仿佛没跟我一个嫡公主过过夜(不严谨地)。若无其事。
据崔学士的政敌苏家五年前线人所说,傅二公子进诏狱探望崔学士,进时出时神色无差,皆是不着一语,面无波澜。“像是,迫于礼法,不得不看望一个囚犯。”线人如是说。苏衍正道,他是信了崔言的罪。而且他在父亲傅先生面前,再也没谈起过老师。就像从没谈起过公主一样。
却将与我七年前的新仇旧恨记得清清楚楚。
这会傅玄下了马车,傅府两个门房跟他见礼。两个书童跟随,喊“二少爷”。闷闷的夕阳,又要下雨。他忽然感到疲惫。跨步走进府邸门首,倒座里坐满了拜访他父亲傅先生的客人:江西盛巡按家的书吏,南都堂银号的副东家,南京工部俞尚书的家人,户科给事中广纯,几个闲住的旧官……管家何平正在招待。众人连喊:“二公子好。”傅玄作揖,从软壁回避。
跫至正堂,问父亲的安。傅先生四十六七,氅衣四方巾,容姿风雅。户部侍郎华春成也在。正和傅先生把茶会事。正聊到公主正午的遇刺案。傅玄同问这位华世伯的好。
华侍郎笑问他:“贤侄儿怎么不去和同僚们聚一聚,几个相与的同年,也要多会会才是。”傅先生道:“他不爱这个。”朝自家儿子推手,“你也累了,去休息罢。”一面扯回原话,“好在五位公主无恙,虚惊一场。”
华侍郎道:“正是,否则丧葬又是一大笔银子。”
实际上公主凤辇遇刺的规模不大。刺客就一对母女。家里的田粮被乡绅吞掉,男丁被雇来的混混殴打致死。母女二人苦告无门,遂生逆心。便强身健体,练弓习武,进京报复权贵。
可谋害谁都有为他人作嫁衣之嫌:大臣死了,政敌乐;皇帝死了,太子乐;太子死了,王爷乐;王爷死了,世子乐……唯一能够伤害帝王,威胁群臣,只有年幼未出阁的公主。
公主一死,皇帝哀恸,诸僚推责,朝政瘫痪,流民四起,起义频发,国朝覆灭。
好算盘。心思很是缜密。
我虽觉得活着很无味,但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怎么不谋杀长宜姑姑,她也是公主,也没有驸马。
落得这凌迟处死,没意思。
一个时辰后,我们才进东华门。文渊阁,文华殿的大学士远远执礼。至奉先殿,我们停下辇,陆续下轿。司礼监掌印陈吉公公引我们面圣。遇刺的消息还没传到父皇那。
父皇问候我们五人,吃好,睡好?我们围住父皇装乖卖俏。反正父皇也爱看。
父皇嘱咐好好歇歇。我们便从后宫转进坤宁宫,面见继后方氏。陈尚宫及众女官连忙出来迎接。方皇后礼冠红袍坐在正中央,身后一个嵌螺钿的大屏风。四个宫女在旁执扇答应。
方皇后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饿了吧,”立马有太监宫女摆了两个大八仙桌,须臾满覆了百十道果品细肴,牙箸玉碗晶莹剔透。她又道,“另有想吃的,本宫即刻命人去备。”我们说,“娘娘客气了。”便依次坐好,在她沉默注视下,吃了几口。
她知我们与她不亲,亦没道理置气,做了她皇后的本分便罢。
从方皇后那脱身,我们急着入御花园,让人摆桌儿,上蟹羹。炖烂的龙骨拌蒜酱。甜酒醉虾。酥油泡螺。玫瑰金酿。
仅有我们姊妹在,才吃得香。刚上了杨梅雪酥,张太后宫的安嬷嬷却急着拜见赵祯儿:“四公主,太后娘娘昨儿病倒,精神气儿便不好,醒来至今便没进过一点油水。可要愁煞奴婢了。”赵祯儿瞧了瞧我们,又看安嬷嬷:“嬷嬷别着急,我待会就回宫。”赵祯儿从小没了娘,寄养在张太后那边寿春宫。没办法。百善孝为先。她吃完碗中的粥,放箸:“大姐,二姐、三姐,五姐儿,我先去了。”就溜了去。
我们接着用饭。残羹冷炙时。大姐告辞去了。赵妍妍要打花令,“情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青梅酒下肚。她母妃沐贵妃使人来唤她。“妍妍,天黑了,还不回宫?”她仰头瞅:疏星渐露,云影高阔。便朝我们挥手:“二姐,五姐,我可要去睡一觉。”
我们打道回天一门,钦安殿之前侍奉道家仙人,现我们住在两房抱厦。女官长绣尹唤人替我们铺好床被。熄了烛,躺床上,复现前几日种种。
果真,佛不诳人,不过证人清白,就有了艳遇。
睡好第二日,起来吃过二米粥,几碟酱菜。姜姨妈却来钦安殿访我们:
她未梳?髻,戴了个花冠,着道袍。身后还跟着一个,直挺挺,个子高挑,短襦百褶裙钗髻,走路带风的年轻宫女。
姜姨妈在阶陛喊:“好侄女儿,姨妈来看你们。””按理说,我们是她外甥,可她喜欢称女侄,就像爱称爷一般。我们道:“姨妈安。”一晃,看那宫女:容长脸蛋,细眉长眼。清秀俏丽。
不就是下毒给李主事,让沈监生帮忙送茶的女子!
还是我在刑部绘声绘色,描摹出的嫌犯画像。如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凶犯斜光瞥我一眼,面色冷硬,像刀刃。皇妹亦盯住她。我欲问:“她是谁?”姜姨妈咳一声,授意。她僵硬屈膝礼,生硬道:“见过二公主,五公主殿下。”起身,低首待命。我问:“她是谁?”姜姨妈介绍道:“她是我的姑娘们之一,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现在叫做青葵,身份是宫中的宫女。”青葵?我还没吃过青葵,不知什么味道。听皇妹问:“她是杀手?”
青葵不言语。都是姜姨妈答:“不差。她受伤了,能不能在这养好伤?她很安静,给个房间吃睡便成,听话,不惹麻烦。”
不惹麻烦?她杀了一个朝官,是受锦衣卫的命令?真的是权力斗争?
我当然想刨根问底。为不那么开门见山,我探问:“她怎么来宫里养伤,没其他地方休息了?”定是进宫躲逃搜捕。姜姨妈道:“我看她年岁轻,和你们呆得来。承愉年初不是想看姜家鞭法,她也会,刀枪剑棍,十八般武艺,十分精通。稍让她练练,不至于伤筋动骨。“
皇妹想了会,私自应,“可。”“等等……我”还没想好。姜姨妈奇怪看来。那青葵突然说:
“二公主,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