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言死去的,那个枯枝败叶的秋天。
唯有印象,是母后十分反常:一个人默默走在高台,一身银杏色明黄的长衣。脚步一轻一重。
她身后螭龙咬尾,琉璃瓦檐下残灰,重檐庑殿敞亮如死人的脸。
我不敢上前,哪怕她往日喊我“亲亲儿”;她烦躁苦闷之时,也会像赶狗崽子一般,叫我“走远点。”
皇极殿空空落落,听金水河喑哑无声。
这时,皇妹悄悄告诉我:
“母后哭了。”
“为什么?”我不解。
“有人死了。”
“谁死了?”
“不知道。”
可巧,我也不想斟酌于此。赵妍妍已经在太和殿下的广场中央,唤:
二姐,母妃请了江南的戏班子,南曲听不听勒;你想吃油酥泡,还是水晶芋头糕?
……
你瞧,一代首辅名臣,斩首午门,也是那般萧索。
于尘世诸人,不过是素日的秋,无味的农忙,一如既往的活。
有个常见的说法: 崔首辅联合总兵余穹平,假借东南匪患,杀良冒功,浙江、福建两省怨声载道,又贪巨额兵饷两百万余两。余总兵畏罪自尽,两省布政司削籍,凡有牵扯人家,锦衣卫刑罚问罪。祸首崔学士身死人灭,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入教坊司。
但这件事放过了一个人,就是崔言的学生,傅玄。他读着书,正备考科试。除了现任的苏首辅早和崔学士不对付,
他父亲傅先生亦是撺掇给崔学士定罪的人。他自然能逃脱干系。
五年前的锦衣卫詔狱比现在要井井有条。锦衣卫指挥使,我舅舅还没有变得贪闲喝酒。整个镇抚司衙门重重叠叠,围得密不透风。
往前的七月天,淫雨绵绵,傅玄戴一顶唐巾,飘湿的青衣直裰,买通了看守,入诏狱:狱禁森森,黑黢黢,腐味和霉味斥鼻。
最严密的地牢。他见到了崔学士:静静盘坐于中,渍血的囚衣被几绺白发盖过。
崔学士知道是他,轻轻笑着,道:“你来了。”永远无所牵挂,永远含着笑意。
为什么?
傅玄苍白如灰的脸色,太多误解与欺瞒,他不明白:“老师……“
东南究竟有没有闹匪?
还未问,崔学士先答:
“没有。”
那他们,案卷上,白纸黑字都是真的?
“为了什么。”
“钱。”
钱?银钱?
目光颤动,更想要破开囚笼,渴求真相,“为什么是老师?”
“昀安,只能是我。”崔学士朝自己的学生笑,伤痕的褶子,寒意四起,”不只是我,日后还有苏家,还有你父亲,甚至是你。”
强权相厮,都是重蹈覆辙。
“昀安,往后,你要记住,世人常说守本心,修己道。可有些恶,要有人做。”
悲恨相续,他不想听:
“老师,你错了,就算饿殍遍野,万民涂炭,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恨我自己救不了……“不知是雨是泪,已经堵了喉头,”救,不了你……“发不出声。
崔学士想够出手,安抚他,可四肢没了骨血,身如残烛颓然,只能悄如河漪:
“好孩子。”从端庆宫接你回来的那天,我就明白,置之死地,是你走的路。
谋臣权宦,最爱打谜语。这件事一晃五年,各有立场。
回到公馆,没顾姊妹的询问,沐浴完,我倒头就睡。一张拔步床,软绵绵的床铺,喷香的熏炉。睡死了,醒来已是天黑。
皇妹坐在外间的炕上,看赵妍妍刚买的,国子监新刊的《西游记》。
我爬起来,抱着被子,问她:“崔言,怎么死的,你晓得么?”她放下书,“不知道,”走来,看我说:“你在刑部遇上谁。”冷冰冰的眼,质问。我心虚:“你不是,叫我猜昨天的案子,我就去调查调查。那李主事是因为浙江有个皇商沉了贡船牵连的……”
“哼,你信?”劈头盖脸:“杀人灭口也不会在闹市,未必是针对死者,更有可能是陷害那小子。”
陷害那个乳臭未干的沈监生?谁吃饱了没事干。“这动机在哪呢?”“谁知道。“她针芒的视线射来,”他是谁?“
臭丫头,天天质疑你姐姐。我装傻:“他,什么他?”
“在刑部,你遇上的那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你变蠢了。“
我招架不住:“你闲得慌啦,天天揣测你皇姐,”一边坦白,“不过告诉你,他长相,甚和我意。脾气有点儿吃不透,忽冷忽热的。”皇妹道:“有妇之夫?”嘿!“你皇姐是这种人?”“你是这个口味。”
是不是对你皇姐有什么误解!我可没曹贼之志。
可若得我皇妹出谋划策,我就不愁抱得美人归。我对她道:“我告诉你他是谁,他是,”她打断我:“我不想听。”?“你不想听,你问甚?”她懒洋洋瞥我,“印证我的猜想。”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世间只有此,才能得你费劲心力。”“你……”跟皇妹交谈,万要受十二分气。
我岔开话:“你为什么欺负那两个唱曲儿的。”忒没品。
“教她们以后,再也不敢唱这个曲子。”
什么曲子?哦,中了状元娶了公主,可你是陈世美,我不是秦香莲……确实,唱多了,有损公主的形象。天底下的公主如我们,都是强取豪夺,离间有情人的吗。
恰此时,膳食送了来。跟随的太监摆桌儿放菜。赵妍妍跟着他们,挤入,走里面,见我坐在床头,便问,“怎么留那过夜了?”问东问西。我用开始敷衍皇妹那套说辞。三公主赵妍妍浮夸道:“呀,二姐,你也开始关心家国大事了。”隐隐中,有晓得我偷学练功的不安。
若我偷偷努力,转眼成了京城第一才女,她大抵要撂一句“你变了”离我远去。
四公主赵祯儿悄无声息而来,忽地冒话:“尚为一国公主,便该解君忧,心系天下。”朝我暧昧一笑。自以为理解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