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洋！”
夏玲不知疲倦地聒噪着，“三千大洋！巫老头，奖赀一分都不能少，快给姐交出来！”
半个时辰前，白韶不负众望的拔得了头筹。
巫琴怡然自得，携白韶在钟氏会馆的长廊内千回百转，一路背着手说：“时下西风东渐，这琴啊，就如同院子里的篁竹，贞姿独逸群中，有时亦感孤独。老朽好久不见年轻人能有如此见地了，今日遇见白姑娘，甚是高兴。”
夏玲一路扭腰曳胯，见他们走远了，匆匆追上来，忙问巫琴：“何时能拿到奖赀？”
巫琴只与白韶说话：“老朽看姑娘的手长满了厚茧，是因常年斫琴的缘故？”
白韶苦笑着说：“承蒙老先生抬爱，我是个木匠，并未学过琴，更别说斫琴术了。”
“木匠？”巫琴一抬突隆的眉骨，含着笑说，“没学过也无妨。老朽既与你投缘，便当个保举人，请岚山先生收你为学徒。”
岚山先生？收徒？
巫琴此言一出，白韶又疑又喜！
喜的是，这些年她一直对琴有着挥之不去的念想。疑的是，她对那位先生一概不知，他是何许人也，琴艺如何，人品又如何？
最主要的是，学徒拜师的贽敬向来不菲，她囊中羞涩，这两年做工也只是粗堪温饱……
除非——
“三千大洋！”
转出走廊，夏玲直接拦住巫琴大喊。
巫琴置若罔闻，裹了口旱烟与白韶说：“姑娘，这边请。”说罢，他冲夏玲吞云吐雾，直呛得夏玲翻到一旁大声咳嗽。
与此同时，白韶的余光柔来一片沁人心脾的葱翠，她循光望去，只见古德会馆中庭花园的木格琉璃门缓缓地敞开——
眼前豁然开朗，一幢设计别致的小筑隐匿在幽篁竹林里。灰喜鹊立在尖尖的琉璃顶上来回跳跃高鸣，察觉有人来，便灵巧地拖起长尾振翅飞离。
白韶仰头一瞥，瞧见小筑门上正挂着一张行草牌匾，字写得力透纸背，内容却…她顺口念了一遍“歪瑞古德琴社”，紧接着好一阵扶额。
看来题字的这位先生不甚懂洋文啊……
巫琴启了门锁，白韶进入琴社四下游看，落睫于一幅古画，巫琴介绍说：“这幅画是顾长康先生的《天地濯清图》。画得是天地二气清阳浊阴。”
他解释称：“人心中忧思过多，就会滋生出浊物。需要用一器物取清气净化。古琴以和静为德，阴阳律吕为法，正是难得的至清之器。不仅可以养人心神，还能濯心涤境。”
白韶懵懵懂懂，点头称善。
巫琴爽笑郎步，从内室搬来一张朱红色的古琴来。琴搁在琴案“嗡”的一声，发出震人心扉的共鸣。
白韶不禁浑身一震。
陈于案前的是一张凤势式①古琴。
琴形修长优雅，项腰处作半月形弯入造型，犹如凤鸾展翅。此琴以钟山青玉作徽，七根柘蚕丝弦长贯轸池。纵观琴面，表髹的朱砂漆色已爬满了长长短短的断纹，足见年代久远。
白韶仔细观摩，大开眼界，这竟是张桐木纯阳琴②，距今起码有三百年了！
“别光顾着看，上手试试。”巫琴笑着说。
白韶喜不自胜，深一呼吸。
彼时已近黄昏，天际间一襟晚照洒在琴社的雕花玻璃窗上，光影粼粼跳动，灰喜鹊一纵跃上篁竹，啄了啄羽翼，倏然一声铿锵琴音横飞荡开，“铮”的叶落纷飞，枝头已不见了鸟雀踪影。
“这琴音！”巫琴震惊望去。
原来是白韶拨响了凤势琴，琴音和畅清透，缭绕不休。过有数息，余韵才似流烟滑过了琴尾龙龈，悠悠汇入到一片天地飘缈之中。
琴音落定，白韶微怔喘息。
“妙啊妙啊！”巫琴逸兴遄飞，大笑着说，“白姑娘，以你的天资，定要留下来学琴才是！”
白韶忙起身作揖，微有激动地说：“能得老先生赏识，是我的幸事！我不会白受您的好意，请劳烦您将我今日的奖赀取出五十块给到夏小姐，其余的尽数作为拜师的赀敬！”
夏玲一愕，发出惊声：“小韶，你疯了！拜个师还要倒贴？！”
她二话不说，拉着白韶就走。
巫琴先生见她们要走，一时急了，急扑上来，“白姑娘，莫走啊！”
夏玲咬牙切齿：“小韶你太傻了！这个巫老头分明是在套路你！他根本一分钱没有！编个噱头骗你朝里跳，你知道学徒都有多悲惨吗？学生意学生意，学来学去卖苦力！所谓学徒就是签了卖身契！倒贴给师父当牛做马！”
“这里是学琴，不是学生意！”巫琴先生撒开泼，倔道，“老朽知音难求！今天白姑娘必须留下来学琴！”
夏玲咬牙，“当众抢人啊你！放手…”
“打死不放！”
“夏玲姐…”白韶被二人扯得就要散架，她艰难喊着，“倒贴就倒贴吧…我喜欢琴…想学…”
巫琴见状，乘胜从兜里掏出一沓条子，“唰”的挡在夏玲的面前，晃出闪光，“除了五十块，老朽再给你一百张戏园的赏光券如何？”
“我呸！”夏玲怒啐了口。
巫琴忙说：“保证是顶一等的雅座，台上来往的名伶，皆可以合影留念的亲！”
夏玲一听这话，立时心痒动摇。她转了转眼珠子，勉强说了句“行吧”，便即松开了手。
巫琴大喜，“得嘞，成交！”
白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嗣后，巫琴好整以暇地在凤势琴前燃了柱香，随后净手，调弦，坐定，继而望向白韶。
“白姑娘，”巫琴说，“习琴，首要的是学会听琴。听琴时尽量放缓呼吸的节奏，调气静心，方能从琴音中感悟到古琴的纯粹：和，静，清，远……”
白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手搭双膝，琴音渐起，她细细研磨着这席话，浑然不觉里衣内娘留给她的桐木吊坠释出了夺目的光华。
彼时光阴飞逝，天旋日沉，东方七宿缓缓升入夜空，照亮了苍茫众生脚下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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