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追问,他眼尖地瞧出今天这个男人很不好惹,或许和晚上那场约会有关。
又或许,不仅限于今天,很早之前,早到追溯至2019年那个春天开始,少年老成的球风就突然转变得百无禁忌了。
无论什么球传到头顶,这个男人都会以超过强力接应职责范围的势头,起跳,挥臂,把球钉死在地板上。
似乎他正希望借助这种方式,慢性摧毁肩膀、膝盖及身上随处可见的每一块肌肉,以提前结束自己璀璨的职业生涯。
从前那个爱惜身体的牛岛若利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呢?
据悉,他在波兰联赛期间也偶有伤病发生,但除了专业教练员之外,谁都没有看出端倪,因为只要他站在场上,状态就好得无可挑剔。
“牛若!右翼!”
边攻手木兔光太郎朝他大声示意。
回到母语环境中,到处总有一种古怪的熟稔感。牛岛若利心说,我看见球了,时刻紧盯着呢,以仰望的姿势飞扑出界外,身体滑行至撞上广告板,球打在手腕处,反弹向空中,他完全不觉得哪里疼,只觉得好像跟着被救起的球,又重新活了一次。
本就是图一乐,因而谁都不介意输赢。2023全明星赛经过一下午鏖战,完美落幕。
大家各回各家去享受周末。牛岛若利开着租来的丰田汽车驶往约定地点。恰逢台风过境,妖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得梧桐树枝都发了疯,毫无章法地乱晃。路边站着三三两两等车的行人,计程车怎么都不来,前面又一个红灯。
牛岛若利提前减了速,他一点儿都不着急去见谁。车身缓慢淌进左转车道,停在了白色实线后面。
这时,视线无意间扫过后视镜,镜中映出一颗米粒大小的人影,单薄的,纤弱的,牛岛若利错以为自己看走眼,猛然回头去确认,雨珠模糊了后挡风玻璃,只看见一块一块惨遭割裂的碎片。
他几乎就要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突然响了,后车催促他赶紧走,别挡道儿,是绿灯。
是绿灯,没错,是左转车道,是她。
他不得不在既定轨道上转弯,然后再掉头回去找。然而仿佛那个环岛歪理得到充分验证,再回去找的时候,公交站台上一个乘客都没有,计程车还是没来。也已然没有了她。
及至这时牛岛若利才忽然感觉后背疼得要命,掀开T恤一看,肋骨侧面赫赫然一道淤青。
但他没高兴管。
就算回到波兰后也没有管。
他比往年更早离开日本,早了大约六天,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他对母亲及候选婚约者们这样申明道,并拒绝了他们前往机场送机。祖母还是走了。病魔比想象中更难缠。
牛岛若利站在病床边握着那只如枯木般的手,听见祖母说,生死之外无大事,不知是不是久病中人都看得格外开。
可死后那些繁杂的仪式无论如何都无法省略。
服丧期也是。母亲曾一度把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当作事后冲淡悲伤的手段,她比以前憔悴得多,白发染在双鬓,兴许她压根不急于敲定儿媳妇人选,只是想找个人坐在她旁边,把祖母离世造成的生活空白填补上罢了。
牛岛若利不忍心拒绝。
然而每见一面,东京和仙台所剩不多的氧气就变得更稀薄。
等到了波兰,胸闷气喘的症状仍未见缓和。他这半年都处于恍惚之中,形形色色的人仿佛电影画面从他眼前快速放映过去。蓝色的、草绿色的、水灰色的……冷冰冰的,干瘪的。
无人在他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亦无人能够与柳喻比拟。
毕业于圣心女子大学曾被认为是最有力候选人的中谷小姐,在台风过境的那晚,得知自己没能博得牛岛母亲的欢心之后,便主动停止了见面。
牛岛若利回复好,没有纠缠。
不过有时候他怀疑,当初她说的感兴趣,实际是对“牛岛”这个姓氏感兴趣,而不是对他本人。这个念头超过了所有消极想法的总和,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明白自己需要缓冲,就像飞机降落,但绝不是在那间布满黑压压吊唁者的礼堂里,掉几滴眼泪,那么简单而已。
推着行李车从华沙弗雷德里克·肖邦机场走出来的时候,秋风宛如一阵刀割过他的脸颊。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正是金秋十月,心中却萧条得一片落叶都不剩。
他拍了拍计程车司机的肩膀,问去不去瓦津基公园,他住那附近。司机一点下巴,打开了后备箱。
黑色雪铁龙计程车穿梭在街道中间,天忽然开始变得阴沉,硬币大小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窗外树枝摇曳,唯让他想起那个台风天的匆匆一瞥。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
“你哪儿来的自信咧?”天童觉在电话里反问他,“你可知道她现在人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跟谁在一起?没准她都嫁作他人妇了呢?”
最后一句假设令他无言以对。
他都去见了那么多潜在发展对象,如何能断定她就一定不会遇见更适合的人,而最终甘愿为那个人戴上镣铐呢。
这段感情与其说凝固在某一个时间点,不如说,凝固只是另一种极具欺骗性的假象。它早已以缓慢地腐烂方式进入死亡,他发觉了,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随手丢进垃圾箱。
收拾好行李后,他穿上一件白色冲锋衣冒雨去了趟小瓢虫。
相比其他连锁超市,小瓢虫总是更称他心意,兴许是因为那儿卖的胡萝卜特别甜,兴许仅仅是因为它离公寓最近。
抱着两大纸袋物资从超市门口走出来时,雨还在下,但明显比傍晚时小了些。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倒映出五光十色的积水。
他把两个袋子都挪到左手,右手撑开购物小票,仔细核对着,视线习惯性地从上移到下,又回来,在看不懂的单词附近停留,潜心研究。
余光在这时忽地撞进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
抬眸。
浆果色吊带背心衬托出两条雪白的手臂,一个人正站在自助洗衣店落地窗前,背对着大街,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