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三年正月十六日,润州行营,夜沉如水。
裴奉世一个人在房内。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眉头微皱,反复在纸上写着同样的几个字。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裴奉世近日心绪不宁,他总是会想起几日前的那场庆功宴。
炎兴元年十一月,宋腊叛军祸及他的老家婺州。霎时间,婺州下辖各县一片狼藉。婺州城内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路边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城内富户都忙着收拾家中的细软财物,夜夜都能听到出城避难的车马的声音。
裴奉世实在看不下去这些,就投军到了婺州观察使汪禀的门下。朝廷几路人马经过数月苦战,战事终于在炎兴二年的秋天有了起色。到了腊月,董太师大军把匪首宋腊围堵在严州清溪山中。陈朝天子大喜,特别下诏说,“生擒匪首者,可领两镇节度使”。
重赏之下,全军上下的将校军官都在搜山,可搜了十日却一无所获。董太师派人把清溪山围成了铁桶一般,可既搜不到人,也不见人出来,这宋腊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裴奉世也向汪禀讨了一小队人马进山。他没有直接搜山,而是挨个盘问了山上的猎户和采药人。终于,他从一个猎户妻子的口中找到一丝宋腊的线索。那时,他所带的队伍不过百人。腊月的山中的寒风凛冽,夜里浓雾弥漫。裴奉世带队在山中仔细搜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匪首宋腊躲藏的山洞。
当时天色将晓未晓,山中百兽都尚在梦中。只见裴奉世打了个手势,两队刀斧手瞬间前往洞口埋伏,消失在雾气之中。他自己则指挥着剩下的士兵在洞口点燃稻草,模仿着猎户熏狐狸的方式,试图将宋腊从洞里逼出来。
悄然间,火光照在裴奉世的脸上,他的眼睛仿佛狩猎的野兽一样明亮。裴奉世慢慢退到洞口对面的林子里,他一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洞口,生怕漏了一点消息。在漫长的等待后,洞内终于走出一个踉跄的身影,那人正是匪首宋腊。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声打破了林中的宁静。霎时间,寒光闪烁,刀刃破风声刺耳。
“抓活的。”裴奉世声音平静,但他的眉梢忍不住爬上一抹喜色。
谁曾想,他们还来不及庆祝,董兴宗的人马就来了。最后,裴奉世的功劳竟被董兴宗生生掠走了!
裴奉世在山中风餐露宿十余日,冒险追踪宋腊,最后在军报上竟只变成简单的“探敌有功”四个字!
虽然心有不甘,可裴奉世对此也是束手无策。谁让这次“孤军追贼,兵不血刃、智擒匪首”的主将是董兴宗呢!
这董兴宗是太师董桓的义子,平日里旁人见了都要称一声“衙内”。虽然董兴宗是个草包,却极其擅长逢迎巴结。当年他看董桓得势,竟不顾自己父母健在,生认了董桓做义父。
董太师是个有能耐的人,也是这次平叛的主帅。但他是天子内侍出身,得了权势之后,最在意的便是子嗣香火。可他少年家破入宫,并没有亲子侄,所以一直就把这便宜儿子董兴宗视作亲子。裴奉世此行除了上报领兵,并无透露任何消息给外人。如今这董兴宗忽然出现,十有八九也是董太师替他谋划的。
前几日的宴会上,人人都在夸董兴宗少年英雄,给董太师父子贺喜。那润州知州王守仁更是一个劲儿的吹捧董兴宗有勇有谋,有大将风范。他为了讨董桓欢心,甚至连宴席上的节目都是特意安排的。一会儿是“兰陵王入阵曲”,一会儿又是“剑器行”,一群教坊的美娇娘,演的却都是将军和游侠儿的故事,也算是费尽了心思。
裴奉世看着上座的董兴宗,满脸的志得意满,仿佛真的是他亲手擒住了宋腊一般。酒过三巡,董兴宗开始大声同旁人讲起他与宋腊大战三百回合的激烈场面。裴奉世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有些好笑。庆功宴上丝竹鼓乐热闹非凡,人人都簇拥在董太师父子身旁道贺。
裴奉世坐在末席,也起身向董兴宗敬了一杯酒,说了句“董将军少年英雄,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这样满场都在说的漂亮话。可他却一直不曾起身上前。他看着上座热闹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吵。他就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地斟满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裴奉世意外地喝醉了。
他第二天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听别的军士说,董太师昨日十分的开心,甚至还当场答应了一个官妓帮她脱籍。裴奉世隐约记得他看到了那个姑娘。她的舞跳得的确很好,一身戎装也显得英姿飒爽。他当时已经有些醉了,看人都不太清楚,甚至有一瞬间,他还把那个姑娘看成了一位故人。
“怎么可能是她呢。”裴奉世想到这儿,不禁摇了摇头。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平静。裴奉世抬头向门的方向望去,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他不过随军路过润州,并无故旧。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来?
他起身穿过房间,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月光透过门缝,投下模糊的光斑。
门外是一个高瘦的女子,她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帽檐儿遮住了大半张脸。
“娘子深夜到访,请问有何事?”裴奉世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这女子抬起头,竟然是梁玉儿。
梁玉儿福了福身,轻声说道:“妾身见过裴官人。是妾叨扰了。”她的目光微垂,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只见梁玉儿从怀中拿出一只青玉麒麟坠子,坠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幽光。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坠子呈到裴奉世面前,试探地问道:“官人可认得此物?”
裴奉世一眼就认出这是梁珩常年佩戴的信物。裴奉世微微颔首,声音似乎是柔和了一点:“我认得你,你是仲明兄的妹妹吧。”
闻言,梁玉儿微微地怔住了。她没想到裴奉世会记得自己,所以还特意拿了二哥随身佩戴的玉坠来做个信物。梁玉儿点了点头,声音似乎有一丝犹豫,“妾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裴奉世看着她,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让人琢磨不透。
一时之间,梁玉儿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她心下一横,竟然直直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