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殷目送谢如晦的身影远去,最终消失在廊下转角。
他并不如何着急去换下湿透的衣物,转而将目光又移向方才的落处。
院中,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劈柴砍刀刀面顺流而下,折射出寒芒,其后砸落在深浅不一的积水表面,泛出圈圈涟漪。
荀殷的目光在刀柄与刀刃间逡巡,随后又在积水中的砍刀倒影上落定。方才他便在想他这师姐性情不定,若是活着,日后变数就太多了,是否该先一步扫除后患。
只是谢如晦方才的话提醒了他。谢如晦再如何自谦“家世不足为道”,她也出生自陈郡谢氏。在士族与皇室共天下的当下,如谢如晦这般与谢氏大宗关系相近的谢氏女,其份量比之皇室公主不遑多让。
他得利用好谢如晦这张牌,先解决那个古怪的公主。
纵然司马珂颇为古怪,身负妖法,如今重来一遭,他占据了先机,相较上一世的局面可谓差强人意。
其次,根据上一世积攒的经验来看,彻底解决掉司马珂这个祸患并非无望。最起码对方仍是肉身凡胎而非不死之身,一旦受到致命的外部伤害同样会走向死亡。再加之谢如晦城府深沉手段老练,年岁于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桎梏。若能确保谢如晦依照他谋划的行事,想要提前解决掉那个公主不会太过波折。
荀殷念及此处,不由一顿,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失笑。上辈子他与谢如晦交锋数年,双方皆是叶落知秋、见微知著之辈,两人交手素来是各有胜负。谢如晦从不是他的提线木偶,也绝不会乖顺地朝着他期望的方向行事。
况且她那般性子,似乎连退而求其次地与她合谋都是在痴心妄想。
谢如晦绝不会轻易入局,她从来对朝野之事避之不及只图清净,若是乘兴,说不准还会就着二两美酒,笑看诸人尔虞争锋的虚伪丑态。
且设计引她入局的后果,他上辈子已经见识过了。
他觉得还是换个方式谋划比较好。
偏偏难就难在他这位师姐惯常与“常理”二字没什么干系,大半辈子活得都像是这个世间的过路人,对万事万物都索然寡味。
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世间有什么能够撬动他这位师姐的事物。
……
谢如晦回到卧房,打开了置放杂物的木箱,从箱底堆积的旧书之中抽出了其中一本。这本书前半册写满了各地见闻与山水美景,皆由谢如晦闲时整理所得,至于游记之后……
谢如晦扫了眼书页上有关上一世的大小记事。随后取出砚台,用朱砂磨墨,左手挥笔将“长隆七年冬日,荀殷上山”中的“冬日”划去,改为“七月初九”。
翻过一页,谢如晦又在“长隆九年三月三,朱雀桥头,初遇司马珂”一句上标了个显眼的记号。她最后回顾了一遍自己刚重生时记录下的过往,将书册合起,物归原位。
谢如晦目前暂时没法确定如今的司马珂是否仍是上辈子那个穿越女,还是被穿的那个倒霉蛋原主。再往坏处想,说不准司马珂也重生了,这会儿正磨刀霍霍准备提前来杀了她了。
不论如何,她都得提前做好准备。不是那个古怪的穿越女最好,若是,她只得想办法让荀殷这个恶人去磨恶人了,毕竟他就擅长做这种事儿。
窗外,木屐与木质地板相撞的哒哒声响起,是有人在廊下走动。
谢如晦看着映在木窗上的倒影,判断出对方是荀殷。
荀殷并未停留,脚步声逐渐远去。上辈子荀殷居住的厢房与谢如晦隔得不远,从正厅方向过来顺带路过谢如晦的房间更是寻常。
谢如晦一面为没有正面对上荀殷而松了口气,一面又发愁自己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荀殷。
平心而论,若不是迫不得已,谢如晦压根不想与荀殷再牵扯上关系。荀殷这样的人,别管交情深浅,便是上一秒还能与你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下一秒就能言笑晏晏地捅你刀子。
谢如晦在上一世早已狠狠讨教过一番。
以至于刚重生那会儿,她还认真思考过如何才能及时阻止王崇之远赴颍川访友,免得带回荀殷这个祸害。不曾想她还未开始布局,就被打乱了阵脚,王崇之竟然提前半年就把荀殷带回来了。
荀殷说起来也算是家世不凡,颍川荀氏虽比不得王谢之流,但也称得上是上流士族。只不过她这位小师弟的名声实在是不太好,就连“不太好”这句评语都说得算是委婉,直白来讲,应当是声名狼藉,令人避之不及才是。
传闻荀殷刚出生那会儿,府上正逢当时负有盛名的僧人上访做客,给他批了个刑克六亲的命格。偏生荀殷生母真就难产而亡,算是应了这命格。在佛道盛行的当下,不少人都相信这样的谶言。若仅仅如此,或许荀殷虽会遭些冷遇,但身份摆在那里,日子也不会如何难过。
但谁也未曾料到这只是个开始。
荀殷出生后不过几月,其父便因亡妻之死郁结于心心衰而亡,侍奉他的乳母也突发恶疾离世,又过数月,就连他母亲出阁前养的老狸奴都寿终正寝了。接连不断的巧合组合在一起,便不再是巧合了,这会儿就连原先不信批命的人也不免将信将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传言被传得愈发骇人,一度变成了荀殷是个天生命中带煞的煞星,凡是靠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谢如晦觉得上辈子荀殷跟疯狗似的把荀氏一大家子赶尽杀绝,平等地看不惯每一个秃驴那个劲儿,多少与这谶言和幼年时在家中的遭遇有关。荀氏家风如何谢如晦不是很清楚,只不过一个父母双亡,恶名远播的稚童,她并不觉得荀殷在暗中遭受的冷眼会少到哪里去。
谢如晦尝试回忆她上辈子是怎么对待刚上山的荀殷的,想取个参照。只是干坐着硬想,谢如晦一时也回忆不起什么,她对荀殷的大部分印象仍处于“与她在山下重逢曾交手数年的青年人”这一层面,而对于当下的少年荀殷实在知之甚少。
她只依稀记得,他们二人那时作为物理意义上的同龄人,虽不算亲密,但足以称得上和睦。
谢如晦豁达任意,却行事有度,而荀殷面上宽和温谦,从不逾矩。两者住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现今距离他们二人彻底撕破脸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