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边星位。
须臾之间,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仆固明洂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师叔行棋,招招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化为实地?莫非有意认输?”
闻意先生不禁笑道:“若有高位,岂无实地?”
仆固明洂不再说话,开始攻取实地。闻意先生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白棋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黑棋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地竟使对方实地明显落后于己方。堪堪数十回合,白棋被四面合围,终于陷入绝境。
室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竟是仆固明洂鼓掌高叫。仆固明洂站起身来肃然拱手道:“师叔棋道高远,明洂输得心服口服。师叔可否为明洂指点方才棋理,以开茅塞?”
眼见仆固明洂诚心请教,闻意先生便抛开思绪,指着面前的棋盘从容道:“围棋之道,乃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老朽于棋,以为一切皆有因缘,世间万物亦是如此,凡事只要有了因缘就可参透天机,老朽称它弈博术。”
“弈博术?”仆固明洂坐定问。
闻意先生侃侃而论:“棋之所以称‘围’便是因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围之愈广,其势愈大。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棋若无势,便是失了因缘。棋若有势,则有序可循,因缘自持。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将治军也。”
仆固明洂离席深深一躬,“师叔真当世大才。此等精深见解,无一人能像师叔,讲棋而超于棋,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容于一体!今日得遇师叔,明洂三生有幸。”
闻意先生抚须微笑,“老朽已经不复当年了,大汗英华聪慧,难保他日不能称雄天下。契鹘人才荟萃,亦会终成大业。”
仆固明洂坐下默然沉思有顷,大觉闻意先生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肃然拱手道:“师叔洞察深远,以为契鹘将往何处去?请师叔明示!”
闻意先生淡淡缓缓道:“天道悠悠,事各有本。明君在位,弱可变强。庸君在位,强可变弱。秦汉魏晋,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仆固明洂眼睛一亮,问道:“师叔以为,柔然气象如何?”
“老夫观柔然,一方称霸可矣,不足得天下。”闻意先生笃定道。
“然则,总比我契鹘强些。”仆固明洂自嘲道。
闻意先生却微微摇头:“未必如此。听闻大汗继位三年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如此君王,天下少之!能与大汗一较高下者,方今之世,唯有今上!”
“不敢当师叔如此谬赞!”仆固明洂笑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明洂以为民为社稷根本,师叔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闻意先生不禁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以老夫推之,契鹘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老夫观之,只怕契鹘崛起就在十年之内。”
仆固明洂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爽朗笑道:“师叔果然不凡!佩服。”
闻意先生悠然道:“大汗性情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实是罕见。然国之运数非一日功成,望大汗莫要急功近利,须徐徐图之。”
仆固明洂猛然抬头,爽朗大笑道:“师叔远见,明洂佩服,但明洂更相信事在人为。”
片刻之后,仆固明洂便和闻意先生殷殷道别。
仆固明洂回头,对闻意先生拱手请道:“师叔高节不欲出仕,明洂甚是惋惜。今日师叔赐教棋道,明洂铭记于心!若是师叔不弃,十年之后,明洂再来向师叔讨教。”
闻意先生不禁释然笑道:“十年岁月,足以让大汗棋艺超越老朽,到时若邂逅相遇,定当请教。”
仆固明洂笑道:“也好,你我十年后再定高下。为人做事,身不由己。师叔留步,明洂告辞!”说罢扬长而去。闻意先生却站在门口专注地端详仆固明洂,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仆固明洂远去。
送走仆固明洂,闻意先生回到房间仰天叹息,后揶揄笑道:“若此人为柔然之主,则大魏二十年内再无安宁岁月。天庇护佑,大魏之幸!”
次日清晨,仆固明洂骑着马和乌陵斯驰出城外。
沿着河岸边一阵急驰,仆固明洂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便走马而回。昨天与闻意先生的交谈,令他夜不能寐,总是感到闻意先生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
也对,吕尚、鬼谷子、张良、诸葛亮,这些心怀天下的大才隐士,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闻意先生一番点拨,仆固明洂竟有点儿茅塞顿开之感。可惜,无论他如何相邀,闻意先生就是不肯出仕。实在可惜!
“乌陵斯,命莫都仔细看护好闻意先生。”仆固明洂意有所指地吩咐。
乌陵斯不解问:“大汗,这是为何?”
“如此旷世大才,虽志不在朝堂,可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他就是扭转乾坤的巨子。难保本汗那位先生崔浩不会向拓拔焘保举他。”
“大汗,不是说他不想出仕吗?又何须这般?”
“哼!”仆固明洂冷笑:“我观此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他对天下时局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深居简出却知天下事,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魏国无可限量也。今日之魏国,十年之内必能一统北方,而有了此人,二十年后,这纷乱了两百年的乱世必将重现一统。”
乌陵斯大感疑惑:“大汗何以认为他竟是这般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