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繁凄凄,春夜寒凝,北风切切吹衣冷。
二更天,从被关进冰冷的死牢算起,严凝已足足挨冻了三个时辰,面无血色,意识模糊,手脚更是麻木发白,一步都走不了。
长公主捧着朱漆描金龙凤纹手炉,裹着银鼠皮裘袍,坐在乌木漆金车的柚黄织金古香缎坐榻上,看着瘫软的严凝被两个壮实的仆妇拖下车,心疼地喊了声:“怎么给孩子冻成这样了?”藤纹缂丝提花糯裙裹着兔皮袍的绀碧连忙上前安慰道:“长公主宽心,元月夜寒,奴婢幼时过苦日子,时有受冻。只消用加了艾叶、肉桂的热水浸沐,喂些姜汤便可醒转。”
“那就好,”瞟了眼毫无反应的严凝,长公主紧了紧身上的鼠袍,“都找的谁去跟前伺候?”
“回公主,”娇枝领着一青一白两个双丫髻的侍女给长公主看,“雅君和雪凡,都是咱们府里带进来的,知根知底,机灵勤快。”
“知道自己是去干嘛嘛?”目光泠然,嘴角溢笑的长公主问,不等侍女回答,接着说,“既然是娇枝荐的,夜里寒冷,我就不多嘱咐了,只记得一点,看牢殿下,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想做了什么、不想做什么,每日辰申二时回麟德殿里细细报给我。绀碧,回宫!”
金銮殿里,水暖火旺,鹅梨帐中香袅袅。严凝悠悠醒转,身上的血腥气在热水里迅速蒸腾,被熏得干呕不止,侍女们连忙给她披上浴衣,扶到浅盆里涂抹澡豆。仆妇担掉脏水换新桶,追水加花露撒花瓣,血腥气很快消散,屋里又渐渐升起甜香。严凝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好像盛开的花。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死牢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只有复温的脚踝传来脚镣擦伤的丝丝抽痛,才提醒她,都不是梦。
“刺客,有刺客!”,“放箭,快放箭。”听到窗外喊叫声、跑动声、金甲撞击声,严凝惊醒,猛地站起身,雅君和雪凡擒住她两条臂膀,抚慰说:“殿下且坐,不必惊慌,宫里刺客频频,久了就知道了。”严凝将信将疑地坐下,不多时,就听见喊:“抓住了,刺客抓住了,快去请陈将军。”这才将一颗心又放回去,安稳浸浴。
背后传来雅君得意的声音,“您初来乍到,有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像我们,从长公主回宫就跟来,这三天两头的刺客,都习惯了。”
对面的雪凡看似垂手恭谨,严凝却从水中倒影看出她也在哂笑。
辰时过半,雪凡带着娇枝从金銮殿正门进来,绕过雕漆嵌百宝大插屏进寝殿,径直走到花梨木雕百鸟朝凤床前,抬手将秋香黄罗帐撩起,挂在如意纹镂空银帐钩上,冷冷地说,“殿下,五更天上朝,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半时辰了。”严凝被叫醒,还有些懵,抬起手背揉眼睛,“若不是雅君和雪凡拦着,您赤着身子就要往外跑,现在又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请您即刻起来梳洗,跟随老身好生学些在这宫里最基本的规矩。”
书写《女则》全书的三折画屏前,翘头栅足高脚案上放着金银平脱螺钿镜里,少女双眸墨玉莹光,一双柳眉正被雅君仔细描绘成剑眉。雪凡拿来的苍黄瑞锦宫绫圆领袍衫遮掩腰身,发束墨玉青云簪,腰间系革带,脚蹬乌皮靴,活脱脱少年模样。
“您要记得,您现在是益王,是咱们靖阳长公主刚从民间找回的先皇幼子李升。”娇枝边催促雅君边念叨着,“这宫里人见您要行礼,您见了长公主,更要行礼。这跪者,拜也。凡拜,须先直立,举手加额如揖礼,鞠躬再直身。男子基本礼有嵇首、顿首、抱拳、拱手、作揖、叉手,”娇枝边说边示范,“除却长公主,您都是尊长,这礼多数时候是受着,您知道回礼,颔首,就是点头礼,宫女们见您都行万福,神策军是抱拳,您点头,笑一下。有跪拜的,要说‘请起’”。
“宫里寅初起漱,给长公主请过安该上早朝,辰正早膳,午时晚膳,酉时晚点。”饮食住行,坐卧起居,娇枝一桩桩一件件拆开细讲,严凝听得头晕眼花,两只耳朵出的比进的不少。稍一做错,便被娇枝冷嘲热讽,这样被耳提面命着,总算言谈举止规矩了些。
直到申时,娇枝才被从麟德殿赶回的雅君止住。雅君带来长公主懿旨,要严凝去给父皇上香。雪凡连忙给严凝换上满身缟素,早有嵌螺钿漆饰轿停在殿前,轿顶和殿顶都是镶金玉珠宝,悬蔚蓝绢绸绣帘。
紧邻太后居所含凉殿的玄元皇帝庙,是为祭祀皇室初祖所建,平日里由道士打醮供奉,又名大角观。与宫中殿宇无二。只是绿琉璃瓦白墙,雕饰稀少,在一众金碧辉煌的建筑中格外朴素。严凝原以为先皇帝寄灵在道观是为了打解业醮,下轿却发现事有蹊跷。香烟袅袅,老道安然打坐,小道士洒扫泼水,除了规制恢弘,与寻常道观无异。
见来人,小道士放下扫帚,引着严凝进到后院,白灯素帐萦绕,方才有了灵堂的实感。硕大无朋的金丝楠木棺雕龙漆金,置放在正堂当中,严凝猜测,这便是先皇帝的棺木。长公主在前院等候严凝,此时从后进来,眉目肃然对严凝说:“益王,祭拜父亲。”娇枝将燃香塞进严凝手里,严凝依照宫外的俗礼叩首四次。
长公主欣然道:“娇枝教的很好。”严凝起身,将燃香插进香炉,许是小靴还穿不惯,在青石地上打了个趔趄。长公主眉头紧锁,瞬间多了几分怒气,“娇枝,怎么教的?”严凝急忙说,“姑姑莫要责罚娇枝,是严凝思念亡父,生不得奉养,死不得亲见,心里哀痛,突然晕眩。”
长公主眉头微微舒展,问:“果真想见乃父?”严凝连连点头称是。长公主思忖了下,命道士开棺,给严凝瞻仰先皇天颜。严凝顿时后悔多嘴,眼下真开了棺,照她方才的说法,她需得哀痛欲绝才行。棺木打开,严凝向内望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棺内堆满洁白晶莹的盐粒,金黄龙袍里的皇上好似熟睡,十分安详。
背对着长公主殷切的目光,严凝拼命回想着父兄离世时的悲痛、死牢里的绝望、学规矩时被责骂的委屈。严凝的痛哭比她想象得要容易,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奔涌而出,倾泻在棺内,透过朦胧的泪眼,严凝吃惊地发现,先皇颈间盐粒有些被泪水融化,依稀能看见伤口。
长公主昨夜明明说,先皇是病逝的。
这颈上的伤口又是怎么回事?
严凝突然感觉到,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正在慢慢包围她,比这在这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