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成然斜着眼睛瞪了一下江华韵,转头给颂音夹一筷子牛肉,沉声道:“自家人吃饭,讲那些规矩做什么?再者,我自己的太太,我亲自伺候吃饭算什么?在家时,我还伺候过她洗脸刷牙呢。”
说完,他端起玻璃杯抿口红酒笑了。
笑得志得意满。
江华韵含着桔子,撇撇嘴,嘴巴里桔汁儿的酸味一路窜进心窝,堵得她全没了胃口。
曾成然对江华韵不时射过来的哀怨视线采取视若无睹的政策。
他甚至挽起衬衫袖子,专心给颂音张罗布菜。
一会儿倒汽水,一会儿剥虾,忙得不亦乐乎。
一顿饭吃下来,江华韵只顾端坐放冷气,曾成然只顾烫菜烫肉伺候人,唯有颂音默默动嘴咀嚼吃了个肚皮溜圆。
酒足饭饱,颂音起身去给父亲上香。
父亲去世后,她曾在卧室辟出一处角落,摆张小几,放上父亲的单人相片,每日用鲜花清供——江华韵恨何灿拖累家庭,并不准人祭奠。
她只好用这种不动香不动火的方式纪念亡父。
不过,今儿是除夕。
尽管江华韵如何不喜,颂音也要给父亲点上一炷香。
擦掉相框上积落的厚灰,父亲温润秀致的眉眼便显露出来。
他有副天生的好脾气,对下人从不疾声厉色。
阖府上下说起二老爷,全要翘大拇指,没人会说他半句不是。
可就是这样的老好人,竟毫无预兆地成了个人人喊打的、拖欠赌资的赌徒无赖。
颂音记着,父亲死前整个人都笼罩在惊恐不安的阴影里,吃不好睡不好,瘦成了皮包骨头。成日里担心若吃了讨债人的枪子儿,脑袋开了花,下辈子投胎要变成丑八怪。
想到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担忧,颂音一阵鼻酸。
她拧了块抹布,将供桌擦拭干净,拿出提前准备的水果点心和香炉摆好。
袅袅的烟雾飘散开,使阴冷潮湿的屋子更显鬼气森森。
曾成然推门进来,就看见颂音合掌跪在蒲团上,双眼紧闭,白皙的侧脸隐在青色烟雾间,活像是聊斋里勾人心魄的女妖精。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伸手在女妖精腰上一搂,就把女妖精搂到自己怀里来了。
女妖精腰肢柔软,握在手里若有似无,跟棉花似的。
颂音正在向父亲告愿,猛地被人扯歪身子,吓得登时发出一声惊呼。
待闻到熟悉的烟草味,她才闭了嘴,两手撑着曾成然的胸膛,挡住他的亲近,口不对心地嗔道:“吓我一跳!”
曾成然望着她嫣红饱满的唇,紧了紧握着她腰的手,俯身要吻她。
颂音眼皮一跳,忙脖颈后仰躲开,并急道:“先生,别这样,我爸看着呢!”
曾成然停下动作,抬眼瞥向小几中央的相片,笑了:“阿音跟岳父长得真像。”
说着他摸向颂音颈侧的纽扣,作势要解。
颂音脑袋轰然炸成一锅粥。
她暗咬舌尖,勉力找回神智和勇气。
结婚三个月,她竟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没有廉耻。
老天!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拍开曾成然的手,奋力推开他,扶墙站起来,冷声道:“你混蛋!”
她自小在大人的冷脸下讨生活,别的什么愿景都没有,就想事事都求个稳妥。
像如今这般,可真是她做梦也梦不到的荒唐。
当初,她若咬死了不嫁,或许除了日子苦点,挨的打骂多点,想必也不至于这样耻辱。
“何颂音,事不过三。”曾成然两次被拒,心里很不痛快,见女妖精忽然变脸,化身凶恶夜叉,瞬间兴致全无,起身冷眼逼视着她,“最好不要有下次!”
语毕,他沉着脸整整服装,扭头大步出去了。
这是曾成然头一次跟颂音冷脸,若在一个月前,颂音或许会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事,然后惶惶纠结好几天。
但现在,颂音再看他修饰整齐的鬓角与衣冠楚楚的好相貌,脑里只有四个字。
衣冠禽兽。
曾成然属于男人里爱漂亮和干净的那一类,除去在家休息,平时全是做西洋绅士装扮。
就连袖扣、领带夹这样的小配饰都是精心搭配过的。
加上生得肩宽腿长,眉目舒朗,三十六了,依然极富魅力。
颂音刚嫁给曾成然的时候,虽则没有爱情,但见他一不显老二不显胖,待她也尚算照顾,便起了与他相伴一生的念头。
毕竟做了夫妻。
她是打算与他做长久夫妻的。
不必只羡鸳鸯不羡仙,能相敬如宾她就很满足了。
*
堂屋。
江华韵将碗筷拌打的叮当作响,曾成然出去和她喁喁私语。
不知说些什么,没多大功夫,两人低低的笑声隔着布帘传进来,又粘又腻,好似糖稀。
颂音听在耳里,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那糖稀黏住翅膀的飞蛾。
她抱住双臂立在烟雾里,身侧是父亲的小像,但她已经没有勇气去和镜框中的父亲对视。
等堂屋里那俩人起身过到江华韵卧室去后,静立许久的颂音抚抚纹丝不乱的发髻,拎起手包套上短大衣,镇定自若地迈出卧室,穿过堂屋,无视掉江华韵房里飘出来的无线电声音,径直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外面还在落雪,除夕夜,胡同里空无一人,全被白雪覆盖了。
司机知道主人夫妇会在何家过夜,所以也早早回去了,只待明日清晨再来候命。
刚好,颂音心乱,并不想坐那个冷冰冰的黑箱子。
借着隔壁两邻院子里透出来的光亮,她一口气走到了胡同口。
寒气顺着落在头脸上的雪花侵入骨髓,让她在街边短暂地失了神。
附近有处人家大概是请了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声不绝于耳。
颂音一面揪着大衣领口不叫雪落进去,一面缓缓抬起头去听唱词,却怎么也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