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门的医生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日本女人。细眉细眼,声音轻柔,说口很纯正的中国话。也会一点方言,她用上海话夸颂音美丽,颂音听不懂,只静静望着她。她喝了茶,请颂音带她进内室。
女佣一步不错跟着。颂音一言不发,直到日本女人让她褪下小裤在床边躺好,她才变了颜色,大声叫人滚出去。
医生走了,女佣满脸不高兴,又去书房报了信。这次曾成然回来得倒快。他怒气冲冲进门,颂音拎了水壶立在照壁前浇花,闻声回头:“哟,一次比一次快了。”
日头好,她那张脸也给晒得红通通的,像抹了胭脂。
门房廊下都有人,曾成然压着火近前:“你不要男医生,好,我给你换。好容易托几道关系才请来这位古田夫人,你又把人骂出去。你究竟在想什么?”
颂音右手托着水壶的长颈,含含糊糊道:“她不正经。”曾成然都要气笑了:“人家是古田商会会长的妻子,真正医科学校毕业的女大学生,你说人家不正经?”
颂音略靠向他耳旁,轻声说:“她……她要我脱衣服。”她没明说,但曾成然立刻明白过来。他盯着她红红的脸蛋和耳朵,忽然诡秘一笑:“她是女人。”颂音瞪他:“女人也不行,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看呢。”
“都要当妈的人了,面皮还这么薄。”他伸手替她把颊边发丝拂到耳后,拇指上的金刚石戒指划了她耳尖一下。“你这么抵触看医生,若非清楚你性子,我还当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手脚。”
颂音瑟缩着避开了他的手。
“是,现在世上只有他最宝贵,我不过是个暂时存宝的工具罢了。”她说。
“瞎说,没有你,我是孤木难成林呐——”他唱戏似的拖了个腔,“儿子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都是我的宝贝。”
他又靠近了些,颂音嫌弃地捂住鼻子:“瞧你一身味。你抽了多少支烟,都要腌入味了。”
曾成然后知后觉,连连撤步。“男人嘛,聚到一处,无非吃烟喝酒。”他暗暗表示自己并没有出门胡混。颂音道:“我才懒得管你。”他笑笑,又说她得罪了吉田夫人,他还得趁着吉田夫人向丈夫告状前,赶去赔罪。
“你那么怕日本人做什么?”
“日本人最小心眼,你好言好语的,有时还不知怎么得罪了他,更何况你兜头让人家滚出去。”
“得罪就得罪,犯得着去跟日本人伏低做小?报上说日本人来中国打着做生意的幌子,不干好事呢。”
“这你都信?”曾成然嗤的笑一声,“报社那群软骨头,只要塞钱什么报道都肯写。吉田商会是目前上海最大的外国商会,我想在上海的生意场分杯羹,就不能不敷衍他。”
说完,他喊门房去叫司机把车开过来,扭头瞥眼颂音,“你闲着没事儿,多听听钢琴曲,少看点小报纸,没得带坏我儿子。”
他那一瞥里含着轻视和不屑,颂音在他身后把水壶掼在地上,砰一声,水花四溅。他身影顿了顿,还是出门去了。
敷衍吉田这么多天,几乎没跟他单独谈过。吉田的夫人刚从医学校毕业,正是满腔热情的时候,恰学的也是妇科,而他有个孕期的太太,简直不能再巧。托人问了问,吉田夫人兴致勃勃应下,他也因此收到吉田夫妇的晚餐邀请。
偏颂音抬不上席面,出言不逊,狠狠得罪了吉田夫人。女佣说那女人是哭着跑出去的,回到家,指不定跟吉田怎么诉苦。
曾成然坐在车上,想对策想得头疼。不该抽那玩意儿的,都说会腐蚀心智,他从前只卖,连手下都不许碰一下。这次中枪,受了大罪,老温和江华韵才劝着他吸两口解痛——都说西洋药容易上瘾还不好戒,鸦片膏是地里种出来的,好戒。
该戒了。真的该戒了。想着,司机问去哪儿,却又下意识说了烟馆名字。最后一次,抽完头不痛了,吉田那里的对策也好想,他暗道。
*
颂音发了脾气,佣人一时半会儿不敢往她跟前凑。她独自慢慢往回走,越想越不对劲。他身上的气味,实在不像普通香烟味道。
记忆中似乎闻过这种味道。
在院中走到第三圈时,日影斜了些。她立在花架边,盯着墙角的青砖,忽然记起自己还只到窗台那般高时,祖父去世,她被大人领着进屋磕头。在那间昏暗的卧房里,她曾闻到过一种很奇异的味道。
后来听嬷嬷说,老太爷有烟瘾,一天不抽饭也吃不下。但他抽的太狠,最后还是吃不下饭,吃了就吐,终于在睡梦中被呕吐物噎着,去了。
曾成然开始抽鸦片膏了?
哈哈,她干笑两声。他那么惜命的人,来趟上海,居然肯让这种东西糟蹋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他术后恢复期有多痛苦,但她知道他大概活不到真正做老太爷的年纪了。
颂音觉胃口开了些,晚饭多喝了一碗汤。曾成然晚上迟迟未归,倒来了个意外之客。
几月不见,江华韵风姿不减,只是若近看,会发现她的脂粉比从前用得更多。她穿件蓝紫色西式绸裙,黑丝绒短披风,钻石耳环在脸边闪光。
她也完全西化了。
颂音看着她,像看个陌路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死丫头,不是很能跑?怎么又舔着脸找上他?来了也不知去给我请安,倒叫我亲自上门来见你,没教养。”
她倒不顾面子里子,当着满院家佣,张嘴就是骂。
听她的意思,似乎很不愿意自己追来上海。嫉妒,合着她想独占曾成然?
颂音困惑极了。于她则是根本不能懂那种感情。她情窦未开就结婚,完全无法体会把一个男人当宝的心情。
更何况,那男人是曾成然。
颂音道:“他看我看得紧,根本不让我出门,哪像你,能自己做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说,我有没有教养,你应该最清楚。”
女佣奉上茶果点心,不知怎么称呼江华韵,只好称她这位太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们太太身子弱,禁不得您这样大吼大叫的。”语气也不怎么客气。
她大概是曾成然的新爱宠,自认在曾宅里有待客的权力,颂音想笑,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