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送着花香吹向露台,灯影绰绰,人脸都模糊了。颂音双手抱臂,在两人间竖起一道掩耳盗铃的界限,微微垂着头,陈镜清看见她挺直的鼻梁和浓密眼睫,像个洋娃娃。他不合时宜地想。
吉田夫人的脚步远去,音乐声和嗡嗡的谈话声复又卷土重来。
“好了,她走了。”颂音莫名紧张。陈镜清往后退,忽听她哎呀一声,胸前有轻微拉扯感。他顿住,原来方才贴得太紧,她的珍珠项链和马甲上的纽扣缠住了。他一动,扯紧了链子,她的脖子便被勒了一下。
他走回去,抬手帮她松了松珠串。然而还是留了痕迹。她白,一丁点红都特别显眼。
“疼?”他问。
“还好。”颂音反手抚着脖子,摇摇头,“是我大意。解了吧。”她指指还纠缠在一起的珠链和纽扣。他低头解了半天,毫无进展。颂音笑道:“还是我来吧,手真笨。”她摸上那枚盘龙样式的银纽扣,揪着龙头翻来翻去,才找到纠缠源头。
“一个纽扣怎么做得这样复杂?你都是司令了,家里人还望子成龙吗?”
静悄悄在人身上动来动去,总觉怪怪的,于是颂音没话找话道。
陈镜清笑一声:“我属龙。不过,家里老太太确实爱往我穿的用的上做这些手脚。”看她也是解不开,他拂开她的手,“别麻烦了。”他攥住那枚纽扣,用力一扽。盘龙落在掌心,珠串在扁平的龙身上留不住,流水似的滑走了。
龙的两只眼珠是小米粒般的钻石,颂音捡起来,对着阑干上的灯泡看了看,倒有点可惜:“其实做得很漂亮呢。要有针线就好了,我可以帮你缝回去。”
“你还会做针线活?”他听起来不大信。
“看不起人是不是?我虽讨厌拿针,但女红其实做得蛮漂亮。以前家里请来教习的绣娘很严厉,做不好,就会被针扎手。我为了少受点疼,可是非常努力的。”
她手指勾着项链,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否伤怀。陈镜清不知说什么,半晌后,才道:“那你先帮我保管它,等下次见面,我准备好针线,再请你帮我缝回去。”
颂音一惊:“这是什么话?”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话,总让人感觉不详。
她整个人沐浴在阑干上发出的黄色光晕中,洁白,美好,像自带光环的西洋画里的圣女。陈镜清忽有种感觉。有些话,此时不说,以后大概也没机会说了。
“我没法儿带曾成然上军事法庭了。大总统倒台,政府机关乱成一锅粥,到处都在打仗,所有人自顾不暇,没人再在意一个混混曾经犯过什么法。”
“何小姐,他被时代大赦了。”
颂音愣住,忽想起曾成然说温朝昌在北平和魏贺龙斗殴,被关进巡捕房的事。
“所以,魏先生在北平碰着温朝昌,也只是和他打了一架。因为已经没有律法可以惩治他们了,是吗?”她明白了,可心里还有点难以置信,“上海明明还这样……这样……”
“歌舞升平?这里已不是从前的上海了。”陈镜清替她补全,岔开话题,“老三打架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想试探我,当闲谈讲给我的。”
“你冒险让你堂姐通知我温朝昌的动向,是我辜负你。”
他面带愁色。比船上穿湿衣那日还悒悒不乐。颂音故作轻松道:“时世如此,又不是你的错。听说魏先生订婚了?你见过新娘子吗?”
她倒会察言观色,陈镜清看着她,想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何颂音了。末了,他也笑:“我在他岳父寿礼上见过一面,是个很娴静的姑娘。老三配不上她。”
两人都没再提魏贺龙追逐颂音的事,短短数月,那已成旧事,再提除了使人发笑和不自在,简直毫无好处——尤其是对准备开始新生活的人而言。
颂音把玩着手里小小的盘龙纽扣,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笑微微的心满意足。
“大总统没了,那你的司令不是也没了?”她忽想到。
“才反应过来?所以,今后你不必叫我陈司令了。”陈镜清眉眼又沉下去,“军心也散了,没兵的司令还算什么司令?”
“光杆司令呀。”颂音嘴快。
陈镜清屈起食指敲她额头,“笑话我。”
颂音捂着脑门,瘪嘴喊疼,他俯身来看,被她狠狠弹了个脑崩儿。他闷哼一声,揉着被弹的地方直起腰,“你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亏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傻子才吃呢。”颂音还沉浸在得逞的意外之喜中,闻言回道。
“你这样也好,叫人放心。”
“什么放心?我叫谁不放心……”话说到一半,见他弯腰靠近,耳后滚过火,不由屏息。
“我要去内地了。”距离最近时,他没头没脑说一句,在颂音答言前,抬手取下她肩头的西服外套,撤离她身旁,“你也去北平吧。我可以安排你去女子大学旁听,等一段时间后,功课赶上去,就能考虑日后职业方向了。”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原来只是拿外套,颂音松口气,被混着暖香的夜风吹得昏头脑涨,惊觉自作多情,脸不禁又烫起来。陈镜清穿上外套,扣了扣子盖住马甲上的缺,“跟我还装傻?你堂姐在北平,你迟早要找过去的。”
颂音思索了一会儿,迟疑道:“你去内地做什么?做生意么?以后都不带兵了?”
“总统都没了,给谁带兵?”陈镜清轻笑,“做生意我不是那块料,我只会带兵打仗。”
他否认了两个问题,但不肯说究竟要干什么去。颂音道:“那你大概要很久才会回来了。”
“也许很久,也许不会。”他的回答还是没头没脑。
“曾太太?”吉田夫人寻人寻到花园,又从花园转回房子。颂音皱眉:“这下我非得出去了,动静大起来就糟了。”
“去吧。”他说。
她整整头发,撩开帐幔,拣着没人注意的空档扶墙溜了出去。从后面看着,似一汪牛奶倾泄进了墨蓝色的帐幔里。
陈镜清转身,看见她落在阑干上的女士手套,怔了怔。
“你果然在这里。”
身后响起一个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