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室一帘之隔。
两个人隔墙睡。
内屋是女人的居室,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香,那味道从帘子后面徐徐弥散出来,严霁楼辗转难眠。
这是哥哥的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哥哥的生活痕迹,砖地铺得平整,家具虽然原材料并不名贵,可是全都手工精致,漆艺高超,一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墙上挂着大红色的历画,还有些羚羊角,牦牛角一类。
虽然是乡野人家,小门小户,屋子的铺排亦很讲究,一进门首先是个榉木的大方桌,后面摆放着几条带靠背的长凳,墙角的小杌子上立着陶瓷花瓶,那花瓶虽然有些残缺,里面插着带露的野杏花,却是雨雾润泽,娇嫩动人。
“一枝红杏出墙来”,鬼使神差地,严霁楼想起这么一句诗。
立刻就觉得这花不再好看了,而且颜色妖异。
橡木橱柜散发出浸了雨的潮湿气息,墙上裱糊的黄纸受了潮,松垮垮地剥落下来。
他睡的是用桌凳拼成的临时床板,西北晚上冷得厉害,打地铺会拔出寒病,而这个院子,除了这座套间,剩下的一个是仓库,一个是伙房,目前都不能住人。
他睡在此,真是折磨,那个女人,她方才看见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虽然是他有意为之,可还是十分不悦,要是他不是她的小叔子,半夜三更的下雨天,她也会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开门吗?是不是只要长得年轻貌美就可以?
她还看他的身体。
他为兄长感到不平。
外屋的男人睡不着,难道里间的女人就能睡得安稳吗?
沈绿腰翻来覆去,浑身都难受,更难受的是她的心脏,跳来跳去,比林子里发情的鹿都跳得厉害。
眼皮每每耷下,都被她重新撑起。
睁着眼睛睡觉,果然是鱼才能做到的事。
沈绿腰心里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害怕,小叔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还记得那封信。
他大概还不知道,他写给姓段的的信已经被她看见了。
那股义愤填膺、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架势,着实叫她印象深刻。
他还说要报仇——他打算怎么报仇?
趁她不备,直接杀了她吗?
或许就在今夜。
他选择这样一个下雨天,就是为了借着大雨,毁尸灭迹,等到第二天天一晴,杀人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就此逃之夭夭,反正也没人见过他的踪影。
要不然,他回来在外面躲着干什么?
沈绿腰心里愈加惧怕。
彻底失眠了。
爬起身,在床头的篮子里摸出一把剪刀,这把剪刀,是雍州城里有名的匠人打的,刃面狭长,异常锋利,她平日用它来剪布织花,没想到,这回却要用来保命了。
可是她的定力未免不足,到了五更鸡叫的时候,人已经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一早,外面天气放晴,严霁楼洗脸过后,一直在等里屋的那个女人起来,他打算去给兄长上坟,虽然上次已经上过了,不过不算。
他要带着这个女人去,看看她心不心虚。
等到他进灶房,挑水劈柴,生火做饭,锅里的粥都快煮成干饭时,她还没醒来。
不会是畏罪自杀了吧?
严霁楼心里一惊,当即大步朝屋内走去。
掀开帘子,他很有分寸感地停下脚步,驻足在门口,只见宽敞的炕上,女人正四仰八叉地歪在玫红色团花被单上,松绿色的缎面被子,大半垂落到地面。
女人睡觉衣服也不脱,裙子卷到腰间,纱绔裹着小腿,蹭出许多褶皱来,一张雪白的小脸,半埋在黑鸦鸦铺开的头发中,只露出一只白到透明的小耳朵,没有耳垂。
严霁楼莫名想起,从前他听藏族的老阿嬷说,耳垂薄的人,是没福的人。
这个女人没有耳垂,恐怕命要苦了。
转念一想,什么命苦,他的兄长才叫命苦呢,英年早逝,苦过黄连。
阳光从明纸窗子里照进来,女人怀里的东西发出闪闪寒芒。
他仔细打量,这才发现那两只手臂中间,紧紧地箍着一把剪刀。
剪刀?
严霁楼心里一跳,她想干什么?
莫非她想害他?
沈绿腰一醒来,迷迷糊糊地瞧见有个人倚在门框上,神色阴冷地盯着自己。
是他。
他要来杀她了。
她立刻翻身爬起,一面克制不住害怕本能,朝床角缩去,一面双手擎着柄,将那锋利的剪尖对准他。
“你想干嘛?”
“饭做好了,叫你吃饭。”
严霁楼面无表情地说道。
绿腰没料到这一点,直到看见墙上跳跃的点点金斑,她这才知道,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原来不是夜晚,自己没死,他也没有要杀自己。
到底尴尬,她怕他以为自己要对他不利,更坐实了她的蛇蝎女人的坏名声,只好把剪子放到一边,抓着乱糟糟的脑袋,演起戏来。
“你是谁啊?”她故作懵懂地问。
“你丈夫的弟弟。”他立在门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为了使戏演得没有破绽,绿腰特意停顿了很长时间,装出努力思考的样子,继而作恍然大悟状。
“小叔。”
她乖巧地叫了一声,希望不要被他看穿。
然而他冷笑着,已经洞穿了她的诡计。
谁让她反应的时间太长,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你先出去,我马上下来。”她扯着被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什么小叔子,太没规矩了,还是个读书人呢,竟然不知道叔嫂要避嫌,怎么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进寡嫂的屋子。
“快点,饭凉了。”
转身的一瞬间,严霁楼勾起唇角。
原来是做贼心虚,怕他半夜突袭,杀了她。
这是他捉住的第一个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