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坟地上回来,沈绿腰的眼睛还是湿的。
亲眼看着和亡夫面容有三分肖似的人,对着一抔黄土叩头,沈绿腰这才意识到,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也意味着,世上再没有人对她那么好了。
谁能想到,她刚开始嫁给这个人,只是为了一笔彩礼呢。
她用骗术和轻视,换来了一颗珍贵的真心,可是现在她又失去它了。
然后她就掉眼泪。
今天天气不佳,坟前点的香烛和纸钱,几次被大风吹乱,烟熏火燎。
站在风口的沈绿腰不停揉眼睛。
严霁楼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等到她上马,他便给她递帕子,淡淡道:“你很聪明。”
山上的风很大,又适逢马儿嘶鸣,沈绿腰没听清楚,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
沈绿腰却从那抹敷衍的笑容里面看出来,他说的不是好话。
这人实在傲慢。
她心里有些恨恨地想。
她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她,试图找出她作为一个蛇蝎妇人的破绽,她目前表露出来的言行举止,在他看来,恐怕都是工于心计的伪装。
她却不稀罕自证,更不愿同他周旋,甚至有时恶趣味地故意乔张韵致,趁着野外没人,在马背上摆弄着细腰,看见一只旱獭,或者马蹄淹进溪水里,都要捏着鼻子大呼小叫,他也果然不负所望,十分避嫌地走开,一个人远远地走在最后,怕她身上的狐狸味沾染了他。
见他如此,绿腰心里未免快意横生,挥着鞭子,在马上迎着风,放肆地大笑起来。
她是一个同别人不太一样的人,她的完美情结很重,同时又具有强烈的自毁情绪,所以,每当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一开始不如她意,她便要破罐子破摔,一定要叫双方碎裂,结局惨烈,最好体无完肤,永不相见。
她的聪明足以让她认识到,自暴自弃,是一种对命运的撒娇,是弱者身上常见的自怜。
可她的情绪,远非聪明的脑袋所能制衡,性格决定命运,而非智慧决定命运,这一点,在她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时,人人都拿她和姐姐比较,唇舌之上,她总是胜出的那一个,人家都说,她长得比姐姐好,性格比姐姐好,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嫁入高门,后来她姐姐被卖作奴籍,更是坐实了这种预言。
只可惜,世事无常,那些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最后麻雀变凤凰,鲤鱼入龙门的,会是那个其貌不扬言行粗莽的姐姐。
不过,清高的人自有清高的好处,傲慢的人也有傲慢的归宿。
人人都跌破眼镜看笑话的时候,绿腰自己是一点不急,也不恼。
作寡妇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觉得很好。
最起码,地有了,房有了。
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做姑娘的时候是某人女,做妻子的时候是某人.妻,现在,她又做回了沈绿腰。
真好。
熬了这么多年,一切终于变成她设想中的模样。
除了身后那个叫她“嫂嫂”的不速之客。
今天早上,他还当着她的面,意有所指地说什么“不喜欢血”。
真是可笑。
他把沾了她血的帕子,飞快下水洗干,好像那是一件不吉祥的秽物,他嫌恶它。
她一会儿回去就将那帕子烧掉,烧成灰烬,叫他看一看,他有多招人反感。
必须得叫他知道,这个家,现在属于她,他才是不被欢迎的那一个。
胡天海地地跑了这一趟,满腔积郁一扫而空,看着不远处的水磨和盐湖,她这才意识到,马儿已经跑远了。
那人被远远地扔在后面。
此时回头一看,早已经不在了。
她心里未免惊慌,他才从南方回来,背井离乡多年,未免不熟悉当地水文,这地方看着是坦途,实则处处陷阱,春天苔原上的冰层融化为沼泽,若没有人带路,很容易陷进去。
搜寻无果,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她筋疲力尽地牵着马回到家。
漫天的火烧云下,大老远就看见男人在院里洗头,裸着劲硕精壮的上半身,用黄铜马勺从搪瓷缸里舀水,清冽的井水,汩汩冲刷着那一身紧绷的、明亮的肌肉。
不知廉耻。
绿腰站在墙外生闷气。
他竟然真的把这里当作他的地盘,她则好像成了个外人。
他一直没问有关他哥的事。
随着时间越长,她心里就越发慌,她怀疑他有更大的筹谋,比如——
比如将她卖掉。
邻村就有这么一件事。
一个瘸腿的妇人守了寡,她的老婆婆和小叔子,为了筹彩礼钱娶新媳妇,把她卖给了深山里的一个光棍汉,女人过去,每天挨那老男人的打,不到一年,就上吊死了。
她的这位小叔子,应该不会也想娶新媳妇吧?
于是她开始后悔刚才折返找他。
要是他掉进去就好了。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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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严霁楼洗完头,并没有多待,他直接去镇上车行雇车,打算到雍州城里一趟。
从淮南书院回来之前,书院的夫子给了他一封亲笔信,将他引荐给自己的故交。
那人姓杜,是一个乡绅,家中颇有良田,祖籍隶属金陵,为避前朝兵祸才来到此地,耕读传家,颇重诗礼。
杜宅。
“请坐吧。”当家的杜老爷倒是很客套,吩咐底下人上茶又点烟。
当地人习惯抽那种旱烟锅,并以此为待客之礼,烟丝的档次越高,越能表现对客人的上心。
严霁楼并不抽烟,只是接过青花盏,略微抿了抿茶水。
杜老爷暗中留心他举止,一面点头,一面说:“听闻你在白鹤书院长居案首,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我们杜家的小庙,能有你这样的大佛来坐镇,不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