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带着愈发热烈的笑容朝这边冲过来的时候，我却一步都无法走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退缩。
是这从未见过的华丽建筑？是这从未踏入过的优美环境？还是那个少年身上一个补丁都没有的衣服——我几乎忍不住颤抖起来。
幸好，行李箱落在地上的声音让我惊醒，让我不至于沉浸在这负面的情绪太久。迪奥跳下了马车，我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正皱着眉头看着我。
他之前对我伸出手，但我始终没有去握。
我打起精神，勉强对他笑了下，握住他的手下了马车。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不是很想对他解释我刚才莫名的情绪起伏，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搞懂。不过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当蓝发少年和他的狗兴高采烈地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他一脚把那只狗给踹了出去。
那个少年的笑容僵硬在嘴角，随后转化为对迪奥不可置信的质问。
“喂——你在做什么啊？！”
迪奥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他原本准备怎么回答，因为此时乔斯达公爵出来了。他瞬间就变了脸，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开口解释道：“抱歉，我妹妹西塞莉以前在贫民窟被狗追过，差点就被追上咬死，所以十分害怕狗。刚才也是害怕到不想下马车，我想保护她，一时情绪激动，失了分寸。”
他在拿我做借口，不过——好吧，这也算不上借口。我的确是怕过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出门为父亲买酒，回来的路上被在街上乱逛的一群野狗盯上。
贫民窟缺食物、缺金钱、缺衣服，却独独不缺这些狗。就像垃圾桶总会有苍蝇盘旋。那些狗总是潜伏在阴暗的角落，眼中闪着渗人的红光，嘴角的口水啪嗒啪嗒滴个不停，好像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撕咬你。而当我经过的时候，它们也的确冲上来了。
那是一群疯狗。我被它们追着，从一条小巷逃到另一条小巷，从一条街尾逃到另一条街尾。它们始终紧追不放。路上的大人们拿着酒瓶像看戏一样欣赏这出逃亡戏剧。
我曾被它们逼至陌路，世间的狗对于我而言，既令人恐惧，又使人厌恶。
可是被恶犬追逐后的第二天，迪奥递给我一把匕首。
那是一把崭新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从商店里买回来的上好的匕首。
我感到困惑。
迪奥对我说，西塞莉，如果之后还有狗追着你，那你就拿出这把匕首，朝那些狗刺过去。你要看准时机，朝它们的眼睛，脖子，肚皮刺去。你要让它们的身体记住这份疼痛，让它们恐惧你，臣服你。
当然，你很有可能会被它们咬伤，被它们的爪子划出伤口。但你要知道，不懂得反抗的你在它们眼中只是一块跑很快肥美的肉。
他整个人身上释放出一种阴郁的气息，比那些野狗更像野狗，但却是保持着理智的。
你必须要学会反击。
这简直是命令的语气了，我盯着手中的匕首，很久没有说话。
那把匕首一直藏在我的衣服里，我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但只用上过一次。那次被那群疯狗追逐之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克服心理阴影，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可那时候那群狗已经不见了，家的周围遍寻不见那些野狗的踪影。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流窜于小巷的几只狗，但这些狗全然不是当初追着我跑的那些，这是一群新的定居者，并且恐惧人类。
当时，我完全可以转身离开。害怕人类的狗没有让我出手的必要，可该说是巧合，又或是他早就跟着我——我看到迪奥站在不远处。
我注视着他，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狗。
于是我拿出了匕首，杀死了一只狗。
那只狗呜咽着，在我的手中断了气。它鲜红色的血弄脏了我的衣服，大概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迪奥还站在那里，我抬头，看到他微微笑了。
因此，我不害怕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踢飞那只狗，或许有大半原因，是因为他自己也看这只狗和这个少年不爽吧。
我捏了一下他的掌心，表达他随意就拿我当借口的不满。他没有理会我的小动作，但也没有放开我的手，继续礼貌地和乔斯达公爵交谈着。而乔纳森——那个蓝发少年——听了他方才的解释，一脸愧疚，对我道了歉。
他也太好骗了，我想。
我和迪奥在乔斯达公爵的带领下进入了屋内。
屋内很宽敞，地板铺满了瓷砖，与我和迪奥在贫民窟那间既是餐厅又是厨房还同时是厕所和卧室的小破屋不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分布得十分合理。
这就是我未来要生活的地方，意识到这点，方才消失的那种恐惧，忽又回来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股茫然、无所适从的委屈。
——为什么有人生来就可以享受这一切，而有人却只能终日与漏雨的房子，发霉的面包，永远不够的金钱为伴？
我好像忽然明白之前对乔纳森的怒意了。
我在嫉妒他，我嫉妒他不费吹飞之力就可以拥有这一切。而我哪怕现在得到了，却依旧要忍不住战战兢兢，我怕这只是一场美好的梦，明天醒来，我又是睡在那个狭窄的肮脏的床上的小女孩。我怕这只是因为一时好心而对我们施舍的东西，随时会被收回去。我生活在卑微的最底层，我要如何爬上去。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我的床上摆满了洋娃娃，是乔纳森公爵派手下的女仆为我买的。
他说他没有女儿，很高兴我的到来。我也希望他的喜悦能永恒持续。我很喜欢这些娃娃，它们很柔软，抱着的时候十分让人安心。可你也不能完全控制夜晚的恐惧，那是悄无声息钻进你身体里的游魂，你会想起所有不好的过去，那些嗤笑的声音，那些嘲笑的面容，那些令人想吐的眼神与永远都是阴暗的、潮湿的、散发着恶臭味道的街道。你终于逃离那里，可以选择俯视它，蔑视它，但你只想忘记它。你尝到新鲜的晚饭了，怎么还能怀念总是过期的食物？
所以——请不要让我回去。
无论如何，【她】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