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下午,孟蕴仪再次来到蔷薇电台。进了小公馆,她径自到更衣室换下餐厅伙计的衣服,换上那件新买的裙子。
那天她要演唱的是一首电影插曲和听众点播的一首翻唱歌曲。录音室里有小乐队为她现场伴奏,她吟唱着缠绵悱恻的爱情,婉转深情的歌声通过电波传到千家万户。她顺利完成了演唱,正准备离开时,电台老板姚远突然叫她去办公室一趟。
老板的办公室在小公馆的顶楼,孟蕴仪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里面爆发出一阵笑声,除了老板,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个笑声深沉而富有磁性,似乎也是唱歌的人。
孟蕴仪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笑声顿时停下,一个坐在老板对面的年轻男人立即起身相迎,脸上还带着方才未尽的笑意。
她一身淡紫色的长裙,站在窗户投进来的金色的落日余晖中,周身散发着不真实的光芒,仿佛落入尘世的仙子。
年轻男人怔怔地看着她,呆呆地出神。
孟蕴仪被他看得脸微微泛红,低头一笑:“老板,你找我?”
姚远立即轻咳一声,似乎忍着笑,对年轻人说:“这位就是孟鹂小姐,《请你为我留一留》的演唱者。”然后,他又对孟鹂说:“这位是莺音艺术社的主力作曲家杜月农,他也是你的歌迷。”
“啊,你好,孟鹂小姐。”年轻人目光炯炯,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我从你第一次演唱时就迷上了你的歌声,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杜先生,你好。”孟蕴仪微笑着看着他,又谦虚道,“你过奖了。”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大方得体。她看出他的失态,心里对他多了一层防卫。父亲反对她去学习音乐时,曾经说过,艺术圈子里的人感情过于丰富和随意,这是正常人家承受不了的;他特别警告她,不许跟从事艺术工作的男人走得太近,以免与他们产生感情,最后受到伤害。她虽然认为父亲过于武断,但对男女感情这方面,却很赞同。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女士,这位杜先生的眼神过于直白和热情了,这令她感到不舒服。
姚远说:“杜先生跟我以前就认识,他的才华我也很欣赏。最近,他的艺术社跟百代公司联手合作,他想制作自己创作的歌曲。”
孟蕴仪笑着回答:“很高兴认识你。”她的态度始终不疾不徐,犹如和风细雨,与许多以歌星或影星鲜明的性格全然不同。她看上去更像是在办公室工作的女职员。
杜月农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着说:“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了。你跟我想象得有点儿不一样,我以为你要更成熟一些,原来这么乖。”
“没有。不过,我不是小孩了,已经在工厂里上班,只是业余时间来唱歌。”孟蕴仪心里对他像长辈一样评价自己有些不满。
姚远了解孟蕴仪,见她对杜月农不甚信任,忙说:“月农,你说一下来这里的目的吧。孟小姐得早点回家……”
“哦……”杜月农似乎有些遗憾,“我知道,家里管束比较严是吧?是这样,孟小姐,你想不想出一张自己的唱片?”
孟蕴仪一愣。唱片就是将自己的歌声录入黑胶唱片,再用留声机播放出来。这对她来说就像一个魔术,她从第一次听父亲在家播放唱片时就好奇:人的声音为什么能存放在那张大圆盘上?留声机的针头又是如何将它再播放出来?这些问题困扰了她很久,后来一个学无线电技术的朋友跟她详细讲解过,但她听得半懂不懂,还是觉得很神奇。现在,最当红的戏曲名家、歌星、影星都会录唱片,这是他们持续走红的标志,反过来也助他们进一步走红。
“可是,我只唱了这么短的时间,真的能录吗?听众们会喜欢吗?”孟蕴仪将信将疑。诚然,自从到电台唱歌以来,她经历的事都像是魔术,但是一切未免太顺利了。
“可以的,我们可以出单曲唱片。”杜月农说着,将一张名片递给孟蕴仪,然后说,“我与百代唱片公司有合同,如果我们的歌曲通过他们的遴选,就可以录制唱片。”
孟蕴仪看着名片,果然看到那家著名的唱片公司的标志,职位是作曲家。
“我自己做了一支曲子,也填了词,我想找一位歌手来演唱。我比较了几位歌手,大家的声音各有所长,不过,我还是决定请你来演唱这首歌。你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平静,带着一点不经意,所以更适合这支歌。”杜月农说着,将张曲谱递给孟蕴仪。
孟蕴仪低头看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哼唱着。
姚远期待地看着她。这是孟蕴仪的机会,也是他的。蔷薇电台在几十家上海电台中实力并不突出,如果不能请到或培养出有名的歌手,生存也是问题。如果孟蕴仪接受这个机会,一曲成名,那么蔷薇电台也有了自己的“头牌”,在上海滩打响名气,利益也会随之滚滚而来。
孟蕴仪唱完,低头思索。姚远见她眉头微蹙,预感不妙,便开口说:“如果你还有顾虑,不如我们先商量一下,然后再跟杜先生所……”
“这首歌很优美,”孟蕴仪看着曲谱,直接说,“不过,我不能唱……”
姚远和杜月农都感到意外,异口同声问为什么。
“这首曲子也不适合我,似乎音域更宽广、嗓音更深沉一些的歌手更适合。”孟蕴仪望着杜月农说。
她说的没错。杜月农脸色微微一滞。事实上,他做出这首曲子,的确是为另一位著名歌星量身定制的,那位歌星的嗓音的特点正如孟蕴仪所说,音域宽广,嗓音也偏深沉。但是,他寂寂无名,这首歌被歌星身边的工作人员直接拒绝了,根本没机会送到歌星面前。所以,他只好另外寻找机会,这才找到孟蕴仪。
只是,他原本以为孟蕴仪初出茅庐,年纪又小,完全可以通过刚才的一番说辞打动她,没想到,她竟然看出他创作的本意。
“孟小姐,你对歌曲的领悟力太好了……”杜月农端正心态,诚恳地说,“这首歌最初的曲风的确是你说的那样,但是,那样的歌手全上海只有一位,我是新人,虽然有两首作品,但还是被拒绝了。我在电台听到你的声音时,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立刻就给姚先生打了电话,询问你的情况。你的声音偏细软,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有意克制情感,歌曲演绎很有自己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