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的塞外总是没那么好熬日子,景元作为神策将军拥有一炉正燃着的炭火,即便如此也要不时地从案几后起身走动来暖和躯体,更不必去思考那些仅靠着冬衣挺过严冬的士卒。从最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白发将军比任何人都懂得戍边之苦,甚至比镜流还要懂得,毕竟他那如高悬明月般的师父对待包括他这个亲徒弟在内的诸位云骑向来不冷不热。
所以师父没想起来的事情,只能由我这个当徒弟的代劳喽。景元毫无将军形象地搓着手,站在因真身为龙而不惧寒暑的丹枫身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批冬衣发完。“从仙舟各地运来的物资分摊到六处边防后本就不多,算上行路损耗能剩下这个数已经是万幸。”
“是啊,你还要祈祷今岁穹桑各部不会与步离勾结反扑。”丹枫朝一个来取冬衣的队长摆摆手示意对方自己看见了,朝记录的册子上记下一笔。没等景元发表什么意见,他就开口说道:别想着向玉清大人祈祷这种事情。
我告诉过你,入世的神终有一日要被凡人自以为是的“爱”诅咒。
他甚至有些庆幸来到神策将军身边辅佐军务的是自己,而不是懒得与人多废话半句的冱渊君。那位冷傲如霜雪的龙裔尊长比起有时还是会选择好言相劝的饮月来说更加地雷厉风行,丹枫毫不怀疑,要是伏波将军敢对玉清大人做出如此决定,一场副将与主将之间的械斗是少不了的。偏偏景元在校场对练了几次之后隔三差五就要拉上他去比划比划,令人牙酸的兵戈相击声让整个神策府驻军都没几个人敢靠近。
化为人形的青龙摇摇头,没再去试图阻拦一个人的一意孤行。雨别对他有影响,不知是否因为其他几位龙尊对饮月的盯梢,丹枫对于不朽的龙神只是驻足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再近一步或许会失控,退远一步又心有不甘,此时的距离就是恰到好处,总不至于要让天风君再一次送情同手足的友人蜕生转世。
好吧,他承认他是有点羡慕这个能够爱一个人爱得这么理所应当的家伙。
景元是向丹枫承诺过不会用安慰过冬这点小事去叨扰一位有求必应的神明,奈何手下的士兵壮着胆子递了份申请,说即便驻守边塞也不能忘了每年的祭礼。
你要向玉清君祈祷什么呢?景元笑着问那个被推出来当代表的云骑士兵,随即听到对方说,他想许愿让龙神娘娘暂时别去听来自仙舟各地的祈愿,独自一人过个好年。年轻的将军愣怔一瞬,很快将丝缕的情绪藏于深处,手中摆弄的墨块在纸张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点。每逢年节,龙神庙总是比别处更热闹些,向神祈祷还愿的仪式能持续数日,而那一道被摆开的摊铺能持续半个月。被神偏爱的孩子从未注意到这段时日里的神明时常显出一种极难察觉的疲惫,他听到的是开春时落得恰到好处的一场唤醒万物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滴上窗棂,还有一个因穷苦而久病不起的老妪拐杖有节奏地拄着地的声音。
年过半百的伙长仍立在营帐中,等待这处驻地的决策者点头,或者干脆把他赶出去。当他以为自己终于破了纪录,能让神策府云骑的诸位弟兄见到总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小将军恼怒失态的模样时,伙长听见景元说,他同意了。
主持祭礼的依然是景元,丹枫哪怕表现出再多的不赞同,到了现在也只能够收敛起情绪。换下了红色斗篷,披上一身出阵战甲的景元手中端着一碗比起当初在敕勒川敬神时清澈了太多的烈酒。这酒还是前几个月分发时被几个士兵合伙存起来的,如今仅能倒出这一满碗,全部都被他们献给了神灵。白发金瞳的青年望向太阳,朝着于万丈高空之上飞旋的火轮举盏,朗声念诵敬神的诰文。他从边塞散发着冷意的日光里隐约地看见了苍白,又从苍白里瞥见死亡。
他恍惚之间从云中觉察到一抹青色,比海洋更淡漠,比天空更广阔,太阳照于其上,使散发出迷人的晕彩。他又感受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拂过的微风,时间在那一瞬静止,能够证明这并非出于自己妄想的是丹枫单膝着地的声音。
他听见光风霁月的龙裔说,饮月见过玉清大人。
景元回过头,身后是跪了一片的士卒,安静得仿佛一群早已死去的枯骨。他又望向那片云,翻涌在其中的是一条幼年时见过千万遍的青龙。它——或者说她,自始至终都满怀仁慈地俯视她的信徒,也包括她偏爱的孩子。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他并未忘却此次行祭礼的目的,瓷碗倾斜,酒液倾倒在冻结了的土地上。与神同行的将军诵了一句祷词,说:“请您暂且休息一段时日吧。”
“不必去倾听祈愿,无需再耗费心力。请相信凡人能够走出自己的未来,去争一个属于自己的文明。”
当碗中的酒液流淌干净,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跪伏的万千将士重新站直身体。一声清越长啸消散于天穹,一如振翅的白鸽簌簌的飞声。
那天夜晚,景元久违地梦见过去。周岁宴上那把做工精致却被放在角落里的木阵刀上属于材质的纹路清晰可见,短胳膊短腿的婴孩没有半点犹豫地忽略了笔墨,手脚并用地爬向命中注定的结果。他被一个长辈抱起,听见带来那把木刀的远亲惊异的声音,再一次被放到地上时,白发的幼童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幼童的腰间坠着一块无瑕青玉,精雕细琢的游龙身上尚未留下一道无法再修复的裂痕。神策将军背着手,立于父亲书房的某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年幼时的自己手脚并用地攀上书架,去摸一卷兵书。仅是靠着一身蛮力才爬到顶端的小孩难免体力不支,一脚踏空便直直地向下落。景元下意识伸手去接,发现与自己面容无异的白发金瞳的幼童周身散发出浅青的萤光,凝聚出模糊形体的流风托起下坠的身躯。
那孩子缓慢地下坠,下坠,双脚触地时已是少年,一袭绣着云纹的白衣,脚踏一双玄黑的丝履。长至脊背的白发用一根红绸拢成一束,腰间斜挎的剑鞘亦收敛不住浑身上下的锋芒。景元想起镜流说他锐气有余,沉稳不足,彼时还觉得是一个长辈惯例的敲打,现在看来倒也没说错什么。在旁人口中总是要被称一句“小少爷”的少年伸手牵着龙神垂落的宽大袖摆,仗着神的偏宠像是麦芽糖黏上牙齿一样贴上去,如今回头一看,景元都觉得幼时的自己多少有些缠人了。
“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
眼前的场景像是被稚童抛了一块石子的潭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