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曾颁行马政,长安设有天子六厩,郡国各地也修牧苑。希望有朝一日,这许多人的心血能在战场派上用处,以克匈奴。
刘恒拨弄了一下葛帔,未再遮我的脸,而是将其摘下来。
“雁门此处没有邸院,荑桑。”他笑道,“委屈你了。不过,马不会扰你睡觉的。”
堂屋内人不多,或许是屯边的戍卒。零星交谈声再起,隐约模糊地传来“夫妻”一词。
我随意选一处矮案边落座。苑监官快步走来,刘恒顺势递出朴素的木符节,我听见来人将声音压的很低,“殿下,侧院已备好,暮食......”
话语骤停。刘恒转头,他离得很近,问我道:“荑桑,要在此用吗?”
我支着额角,扬起脸,正巧与苑监官对上目光。不知因刘恒的询问出乎意料,还是别的缘故,他眉目间满是惊诧,迅速低下头。
路途跋涉,尽管我先前准备充分,双腿依旧隐隐作痛。
一时间,再站起身是力不从心了,我想,不如借暮食多坐坐。
不一会儿,粗制陶碗便摆至案上。
战乱初定,殷富人家都纷纷缩衣减食,北地百姓就更苦了。暮食中鱼肉皆无,仅两碗豆粥,配些我说不上名字的饭和菜。
豆粥味道稀薄而涩,若按照以往,我一贯忽略。可粮食珍贵,尽管味同嚼蜡地吞咽每一口,我还是一勺勺快速地喝干净。将麦饭换至面前,我就着配菜细细尝。
困意消散,原本疲乏的心仿佛重新跳动。我猛然抬头,视线追寻苑监官,想真切地向他请教:哪种菜呀,这么特别?
刘恒很善解人意,笑道:“好吃吗?女使曾告诉我你不喜豆粥。这饭是黄粱,只蒸了一回。配菜叫菟肩。”
“好吃......菜竟会如此生脆。”我叹息。
“往日你都低头尝,也不评价。还是第一次听你明说喜好之物。”刘恒的笑声柔和,“我记住了。”
脸颊发热,他提醒我该低下头了。
我与刘恒再没说其他。戍卒们刚静了片刻,交谈声渐响,碗中豆粥喝得像酒。一人的嗓音野气,“我们大王,那脸都看不清。
“甲胄下面穿的,像只会耕田种地的农夫!”
旁人劝阻,“得了,别说了。大王击退匈奴,朝廷都赏。”
“哪像个将军,怕是比匈奴人还不如。”那人不依不饶。
我望了刘恒一眼,他正安安静静地帮我叠齐葛帔,周遭外物恍若过眼云烟。我咽下里最后一口清水,搁下耳杯,敲得木案一震。
“你手背溅了些水。”
他抬眼,敛了神色,不声不响地抹净。
别人家拭巾都无字,偏偏他的与众不同,估计是以笔题了首赋。
等等,这好像————
“帨巾这么珍重,别为我把字都擦花了。”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虚幻如做梦。
心火烧至周身上下,遇骨而后成灰,遇血肉成赤色。火苗像生长的谷穗,饱满后即裂。
刘恒他......他真收回手,小心地将其放在案上,像极其听从我一般,“字是挺重要的。”
我又望了一眼,几乎不假思索地起身,疾步绕开众多戍卒的木案,他们的吸气声如影随形。
苑监官见我来,睁大双眼,目光迷茫又恍惚,“王后,你这是......?”
“带我去侧院。”我维持着言语平和,“有劳你。”
一些事,堂屋内不易说清。
侧院之庭荒芜,比云室还冷清,连枯枝都算增色,可惜没有。月影恍若梨花,落入深水般的幽暗地面。
层云的轮廓蚕食月亮。我转回身,看见来人没照见月光的袍服。
刘恒抬手,苑监官自觉退下。
他穿一身浅色,交领平整服帖,原本渗血的伤痕褪成浅浅的线,沿颈骨没入衣中。
“你那帨巾不对。”我上前几步,几番思索才开口,“‘粟斗一升,菽一升,从月晦日记’,帨巾怎会写这个,这是养马......?”
刘恒摇头,制止我的话。他的眸光清静,满是赞许的神色。
“去侧院说,荑桑。”他臂弯里是叠齐的葛帔,这会儿,又散开来披在我肩头。
苑监官所置的侧院不大,正堂更宽敞些,我打算住这里,让刘恒去另一处。正巧,他推开正堂的扇门,我摸索着点起地烛。
门扉闭合,隔开月光的一瞬,烛影盈了满室。
我靠在案边,等待他的下文。
刘恒在案上铺平帨巾。我边读,边分神听他道:“高帝开国之际,战乱初定,满目焦土。出行只能乘毛色错杂的驷马。
“牧马便由此兴盛,逐渐成为国政。”他说,“我在北地得此养马诀窍,已上书朝廷。”
我听得心里一热,恨不得立即推行,热流却最终梗在胸腔,“......那匈奴人同样想要?细作也是。你此次来,许是引他那同谋吧。”
刘恒站起身,似想卷起帨巾,他问:“荑桑,你的伤可好全了?我记得宋昌教过你剑式。今明两夜的牧苑,他们会有所行动。”
“等等王上,别拿走。”我按住一角,“你可以吗?交给我保管吧。”
不等他的回应,我从行装里抽出佩剑。外佩漆鞘,剑身并不算长,约莫四尺左右。刃口处偏薄,看着锋利。
“这是宋中尉的剑。他怕情况危急,现下正好有用!”我满意地反复抚摸。
刘恒道:“宋昌啊。我倒觉得自己的剑更适合你。”
“不是王上......作为他的主君,你的佩剑当然更好。”
我忽有些赧然,赶紧找补。
刘恒将佩剑摆上,他的剑古朴,却非其质胜文的野陋。仅仅观瞧,渐生出一股威压。
漆鞘刻“观否”二字,似乎是一副卦象。
左氏中,厉公之子陈完得此卦,周史言其“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我想,可陈君之子未得故乡陈国,反在异国兴盛,算不上值得镌刻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