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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1 / 2)

我向旁侧迈一步,脱开他的手臂,听见从母道:“荑桑,到孤这儿来。”

从过往看,皇太后诏令之重,隐隐胜过天子。自赵王死后,此情形更甚。

刘盈却未放手。久别重逢一面,看不见的丝线将他捆住,像久病的人。

他攥紧我的手腕,以溺水之人求生的力度,压抑咳声。

“我还在,你快些走。时刻到了。”

三年天子高位,他浸于权略的暗色阴云,似乎以为我仍如从前懵懂,满心欢喜踏入长乐宫,再听他的规劝悄悄收敛。

刘盈都像在求我了,这一刻,我忆起赵隐王的面容。

他的死,命运未给天子一个挽回之机。

而面对皇太后,面对从母......我作出决定,不需要他的庇护了。

袍袖下,我的五指骤然松开,提高嗓音,“诸侯王与百官已在正殿等候。陛下,请传辇。”

皇太后略略抬手。

殿内卫官推门,华旗猎猎作响,风将发丝吹至我的颈侧。

天子乘法驾,张旗帜,辇车的玉銮随风摇动,鸣声动听。这属于刘盈的礼制,从前,还是他讲给我的。

情势所迫,容不得犹疑。他阖眼又睁开,固执地留一句话,声音近于无,“你不要喝赐酒。”

待扇门闭合,我乖顺地走至从母近前。

她说:“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如此清瘦。”

“从母,我没事。每日都好好用饭。”

面前人挪近酒器,“荑桑,若你父母来了,怕是比孤还惦记。”

我鼻尖一酸,泪盈眼眶,只是恭敬地垂下目光。

宫内用玉制耳杯,天子之器更有金玉饰。从母所拈的玉器与案面轻碰,切切如私语,倾倒时酒香扑面。她顿了一会,道:“陪孤饮一杯酒。”

我没犹豫,慢慢饮尽了。

从案前退下,我抬头望见从母发间的玉胜。她的权柄比西王母更重,不需容色添光,玉胜便黯淡。反之,她自己却耀若白日,采照万方。

“孤的酒,齐王没喝成。”她注视着我,“你喝不了太烈的,只能换了。”

赐酒的告诫,刘盈像关心则乱。若齐王是我,任何一个藩王是我,我都会听从他的话。

可我不是。从母若罚......大概会留我一口气儿吧。

“代王将北地治理得极好,平乱有功。”她咽下酒液,“陛下也常有赞言。”

我的心跳声声紧,话语却平静,仿佛于唇齿辗转千遍。

“诸侯王尽心竭力,以回报陛下。王上时不敢忘。”

“这就对了。代王守职,封国从无兵变,市井间交口赞扬。”面前人说,“你在那儿,孤很放心。”

“禀皇太后,因代国遵朝廷诏令,百姓自然感恩陛下宽仁。”

从前,我最紧张犯错,第一次知道,原来为人说情,也如此煎熬。

从母手中的耳杯迟迟不放,唤我幼名。

“桑儿,灵君曾说,你对代王毫无情意。是吗?”

她突兀地问我。

相似的疑问,我似乎应了许多,答案各不相同。那些人或善意,或无意,所以不必圆谎。宣判卒然降临了。这一刻,我只有剖开血肉,请面前人观心。

……

我对上她猜疑的眼睛,“……从母,我骗了灵君。

“不是的。从第一面,到现在,从来不是。”

“想不到,你竟这么早。”

面前人接连喝下几杯。从母并不是借酒诉情的人,极少饮醉,语气反而愈发严肃,“你能分辨自己的话吗,不是代王的主意?”

我仰头望她,不发一言。

再多说就像偏袒了。

“既如此,孤记得赵国王位空缺。代王有功,他接任最合适。”她冷冷道,“灵君来长安时,曾为孤拟过一道诏书。那么,该你了。”

赵国南面地接东郡,再准确些......是关东诸侯。皇太后所封的吕国、恒山国与淮阳国,不足以抗衡刘氏藩王。

刘如意作为赵王而死,而刘友至长安前,刚接过徙赵的诏令。

两任赵王命数不幸,太后需另一个人。易于控制,予夺予杀。

扇门已关,寒意依旧攀上脊背。面前人的长簪泛光,却逐渐从我眼中消退。

“从母......我不能。代国刚有起色,经不起接任的动荡了。王上愿守代边,为陛下抗击北胡,绝无二心。”

我默念这个词。

原先设想里,话说尽了,才轮到“绝无二心”。

皇太后冷冷笑道:“什么二心不二心?该得的兵他得了,该掌的权他掌了,百姓对朝廷俯仰周旋,对代王唯命是从。你流着吕氏血,临行前,更答应孤仔细斟酌!

“荑桑,你仍要为他承揽?”

我并合双手,慢慢弯下膝,跪地行稽首礼,发饰与砖面相碰。

“请皇太后恕罪。我只盼代国如故......不应偿刘恒的命。”

我怕犯错与惩罚,以一息的勇气支撑至此。前额触地时,我紧紧闭合眼睫,恍若与昏暗熟识。

从母的吸气声格外清晰,不知激动或愤怒。半晌,她踱步下来,曳地的衣袍柔软,像温热的日光逐渐靠近。

“你与陛下一个样子。”她语含嘲弄。

我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执意封你为后。卜筮都准备好了。”她的话飘飘落地,“荑桑,孤允你留下。不再是代王之妻,而作为吕氏女、未来的皇后————

“你可还违抗方才的诏令?”

跪得久了,双腿不自觉地颤抖。

灵君赴代一趟,揭晓皇帝心意之谜,提早将我摔入苦思的浪潮。

若早两年,早在第一次诸侯王朝会......我曾问自己,不考虑刘盈吗?就认定了代王吗?

......好像不是。

现在呢?

“从母。”我心一横,“是,我依然坚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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