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男人低哑的嗓音才乍起,“我去请郎中。”
等了这么久,她只当他是欣喜地痴了神,谁料郑裴却避而不谈。
崔柔奴难免带了点气,只是羸弱得硬不起来,只好简言意骇地点拨着,“你我和离。”
“好聚好散。”她又重复了句。
“好聚好散?”一声嗤笑传来,她茫然地侧眸,只见了郑裴下颌紧绷着,眸色晦暗地望着她。
似有话却不说。
男子的指节自是好看的。像竹节般骨肉匀停,一节、一节地撕裂了手中的纸帛。
“柔娘,我不会和离。”
“你——”
崔柔奴气息粗喘着,她气到几欲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同时红了眼。
凭什么都这么欺负她?
临到头了,她只想恢复自由身葬在穗穗的身边,不至于女儿一个人孤零零。
甚至,她不必郑裴死后给她烧香、入宗庙。
这辈子的姻缘孽线缠了二人一辈子,谁都不好过,因此她不怪他。
嫁入郑氏六年,她掌侯府中馈、事事俱细的料理,族系盘根错节,各房各势倾轧而下,步履维艰,累得她分身乏术。
婆母厌她是崔氏女,挑剔地催她了青哥儿的第二年再生了穗穗,又嫌弃她容色过于秾艳,丰臀乳膏的俗,不堪为当家主母。
嫡出的小姑子性格跋扈骄傲,日日采买奢华首饰,银货两讫地挥霍,库房里时常没了贵件,都是被这小祖宗拿走送人的。
而郑裴……
崔柔奴感觉一口气窝在喉间,不上不下地哽着她几乎无法呼吸。
郑裴出身名门、先父郑侯曾是大儒,因而他学识了得。
一入朝便任命了从二品的尚书仆射,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地埋头公务,即便下朝回来,书房也是烛台长明。
郑裴是敬她的,多年未纳通房,自洁守礼,给足了她体面。
旁人来看,她过得已经算是和和美美。
嫁了个体贴的世家郎君,有一双儿女且无妾室碍眼。
她曾经也蒙蔽了空荡荡的心窍,哄骗自己,她够幸福了。
即便这宅院那样高得可怕、琐事多到层出不穷,只要夫妇相伴,总有出头之日的。
可日子太长,太难熬了。
三年前的暮秋,女儿和二房嫡子同时得了天花。
她唯一能依靠的夫君,却是罪魁祸首。
“柔娘,瑞哥儿毕竟是二弟唯一的骨血,我派人去再寻药了,穗穗不会有事的,妳放心。”
唯一的药给了瑞哥儿,穗穗小小的身子在她的怀中冷透了,继而装进那样小的灵柩,她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多么可笑。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无力地从枕上滑落,陷入了厚厚的被衾中。
“放过我吧。”她真的太累了,这一辈子,怎么样才算到头?
莺歌捂住嘴生怕哭出声,她瞥见了大爷身形颤动,只觉得心里快意无比。
夫人病入膏肓,大爷凭什么能娇妻入怀,幸福美满地过下去?
烛火弱了下来,男子的脸庞暗了几分,抿唇不语,唯有眼窝湿红。
他也不知为何浑身颤动、不受控制,只能拼命攥紧了掌心,稳住身形。
什么东西似乎从心腔里剥离,血肉模糊地撕扯着,痛得几欲窒息。
郑裴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步伐仓惶到有些失态,眸里迸发了点亮色,“等我。”
见男子离去,崔柔奴自知靠不住,可是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虚弱到吃力低哼:“莺歌。”
“哎,夫人。”莺歌匍匐地跪在她身侧,不断地用手捂热她的脸颊。
温度一点点降低,生机逐渐枯萎。
“我有二愿,求你替我记得。”
“一愿和离,我与他本就是段孽缘。请他将我葬在穗穗身侧,永不入郑氏祖坟。”
“二愿--青哥儿生性倔强,虽不与我亲近,母子情薄,但他到底是我儿。妳替我告诉郑裴,若他日后难免桀骜犯了错事,怜他年幼丧母,上心管教。”
“夫人!”莺歌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抹泪垂泣。
此时风吹过,合欢枝自窗外零落而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密集如鼓点。
听起来急躁不已。
“妳非今夜占着姑爷是不是!”
“昭儿被纳作侧室,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占了正妻的位分,岂非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容不下!”
尖厉的声音刺挠得人耳生疼,崔柔奴眼神失焦,她没有一丝力气再去回应了,只有胸膛还有丁点的起伏,证明她还没死透。
娘还是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她。
其实,周晴还算是个好母亲。
崔柔奴望着头顶的帐幔想着,那年妹妹贪玩拉着她溜出府结果意外坠河高烧,周晴便是这样搂着小女儿,仰头指尖绕着幔帘,哼唱着她从未听到的婉转小调。
周氏是肥硕膏臾的苏浙之族,多绵绵小湖、窈窕渔女,哼的也是吴侬软语,她从未听过、也从未去过。
午后梦魇,她赤着脚想见母亲,嬷嬷却在身后高呼着夫人睡了。
两人一同撞见了此幕,嬷嬷的劝阻戛然而止。
随后默不作声地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大姐儿,夫人自是疼您的。”
那时她懵懂且疑惑。
为何嬷嬷要说这句话?若是鲜明存在的事实,又何须不停地告诫着她。
如今她终于懂了。
母亲本就不待见自己。
“妳——”周晴看着床榻上脸色煞青、几乎没有呼吸的人儿,一时怔忡。
她看向莺歌,怒斥道:“她病成这个样儿,妳还不去请郎中!若是今日死了,白白地脏了昭儿的婚典。”
莺歌匆匆地跑去寻郎中,崔柔奴安静地看着她:“娘,妳来了。”
“妳把姑爷喊来作甚?妳知不知道今日是妳妹妹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