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苍越孤鸣回应,忘今焉由远而来,“见过王上。王上,典礼所需已大致齐备,只还有一事,老夫请王示下。国典宾客,是否也该邀请雨音霜与风间始两位呢?”
随云远面上未收尽之笑,有一瞬的冷凝。
“此事不急。”苍越孤鸣立即答道,“待……待形势更稳定一些,现下兵荒马乱,不合时宜。”
忘今焉顺水推舟,并不坚持,“确实如此,是老夫思虑不周了。”
因苗疆尚处于战时,各项礼程已按照新主要求极尽削减,但即使如此,也从清晨直到入夜。而在篝火夜宴之上,各部族接连敬酒不绝,苍越孤鸣皱眉观察四方,抬手暂止了鸮羽族羚罕的再一番进劝。
赫蒙少使见状,立即歇了酒杯来到主君近前,“王上可要稍事休息?云大夫交代过,醒酒汤一直备着。”
“不,你见到云远了吗?”
赫蒙少使下意识四周回顾,“方才还……”但觥筹交错,人影攒动之间,早已不知所踪。
苍越孤鸣没有走出太远,便寻找到了人。
随云远独自立在池边,夜风猎猎吹得那一抹腰线越发纤薄,竟似她头顶簌簌花枝一般只手可折。冰凉凄清的月光只投照她半边的轮廓,另一半的五官则藏在阴影之下,辨不清神情。湿冷水汽蒸腾氤氲四周,寒意刺骨。这里距离节庆篝火并不遥远,依稀听得歌舞笑闹,人声鼎沸,却在此时此地如同另一方不相干的世界,只余沉郁寂寥的夜色,寡静无声的孤影。
仿佛刚才宜笑遗光,声动四方的艳质柔波亦不过是虚幻一场。涟漪水色映入她的眼底,如风吹浪涌,冷涛起卷。
“有事吗?”
喑哑音色不似从前的柔雅温软,措辞亦嫌孤冷,苍越孤鸣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种真实,长久以来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隔膜,在这弥漫无际的冷雾月色之中消融殆尽,褪去华丽装裱的油彩,显露出苍白嶙峋的一方边角。
“孤王见你饮得不少。酒热风冷,切莫贪凉伤身。”苍越孤鸣说着卸下身上的大氅,但被随云远抬手拒绝了。
“免你操烦了。我是大夫。无事的。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她抬眼回望过来,龙葵色的眸底明波微闪,难觅深流,但在这沉静专注的注视之下,会令人萌生一种错觉,自己的身影似是这双秋水之中唯一映照之物。
“医者不自医,你不可逞强。”苍越孤鸣并未再劝,但仍旧继续说,“已近尾声,他们也快归家了。”这样抵近半肩的距离,低头可数她的长睫如羽,苍越孤鸣留意到随云远听到归家二字时候的微微动容,试探着追问,“是想家了吗?”
然而随云远笑着摇头否决,“不想。我很久不去想那些事了。”
“但你孤身在外,家中双亲总会挂念……”
随云远退却半步,长眉轻挑,越发笑得促狭,“怎么,查底细都查到我这里来了?”见得苍越孤鸣面有不愉,却抿唇不言的样子,一时颇觉好笑,心下到底让了一步,“并非有意瞒你,只不过都是些扫兴的东西,不想搅了你欢喜。”
“是孤王要问的。”
“虽然你这样说,我也不知该讲些什么。你,想知晓什么呢?”
苍越孤鸣闻言细思片刻,却也踌躇,“孤王也不知从何问起。孤王现今才发觉,对你真正是一无所知。就连你因畏火而将位次调远,都还是军长的义妹告知孤王的。”
“啊,你见到榕烨了。”随云远应了一声,略停了一霎,几乎有些苦笑的意味,“火啊,你还真是选了一个难讲的所在啊。”
“因为是鳞族,所以怕火吗?”
“海境并非一片汪洋,充其量只是水汽较于别境更充裕而已。当地盛产的冰火矿石,是最常见的引火燃料。我惧怕火焰,是因为……族内老宅曾经发生人为纵火,那场灾难死了很多人。”
“人为纵火?为什么要纵火?”
“兄弟阋墙,父子相杀,无非争权夺利四字而已。祖父去得仓促,族中叔伯趁火打劫,勒索不成就恼羞成怒。”随云远冷嗤一声,目色难掩轻蔑,“可惜蠢得没药医,连人质都不会挑。大张旗鼓地把人推上了城楼,对面也不过是,一箭射穿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似是讲古,甚至还手上做了一个仿照射箭的动作。
苍越孤鸣却电光火石之间猛然明白,望过来的目光且惊且痛,“他们怎能!你,抱歉,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你不应该揽这么多归咎自己。”晃神平复不过一吐息之间,“是你射的吗?更何况,凭他能为,若真要取命,应该选头颅而不是躯干。两军对垒之时,战机稍纵即逝,若不立断,便是全军覆没。喂,别露出这种表情,等下回去我会真难和赫蒙将军交待的。”话至尾音,已有几分无奈的劝哄。
“孤王实在笑不出来。”
“但世事福祸相依,有时候也很难讲。因此脱离了那座牢笼,方知自己坐井观天,方知这世上民生多艰。”
“但他人之痛苦,并不能抵消你的遭遇。”温柔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若你愿意,就将苗疆当做是自己的家罢。”
随云远愣怔半晌,才抬手掩住双眼,衣袖覆面,声音竟也像是有什么闷住,“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孤王是认真讲的。”
“小王子,海境有一种说法,慎救溺者。小心自己也被当做浮木,拖进漩涡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