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诡谲,潮涌不休…… 进入深秋之后,风自北面吹来,带来金人又一次血腥喧嚣。可吹到江淮之地,又荡漾起波澜,将这个时代的豪杰、枭雄、权臣们全部卷入其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汴京城头,老帅宗泽看着满目疮痍的京畿防线,还有自己好容易收拢起的溃军,忍不住扼腕叹息。他的目光深沉,先是对着西北摇了摇头,而后望向东方京东路方向—— 扬州城下,一万护军卫护着这赵宋王朝的皇帝向南而去,而在登上龙辇的一瞬,这位官家也忍不住向北眺望,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顾渊、顾渊……” 济南城中,张荣冷漠地拒绝了长途奔袭五日来援的刘国庆,只是将城中伤员交予他手,让他带着退回青州。 而济州城西已经一片残破的城墙之上,宋殿前司都指挥使、顺德帝姬赵璎珞在血战之余也是仰天看着头顶云霞如血——她伸出手,想要遮挡住残阳血红的光,却无能为力…… “凤凰渡口初相遇,一见……误终生……” 而此时,他们不知不觉间念叨的那个人却在青州骤然收紧此前一年布下的草蛇灰线。不仅京东两路,那些蛰伏于南方的明棋暗子,正在虞允文的命令下一个又一个落下,沉默中隐隐酝酿的风雷,注定要让习惯了这个时代权谋斗争的行在相公们为之侧目。 …… 顾瑾被下狱之后还不到两日,便有江南各个书院学子在闹市散发传单。 ——这些年轻人,本就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纪,哪一个不是自幼饱读诗书,引经据典,做得一手好文章。他们如今还是权力场外的看客,还未被权力的毒酒腐蚀,因此对于山河破碎,国家不幸,他们也是态度最为激进的一个群体。 虞允文只是叫了些其中较有名望之人借着聚会酒醉,发了发牢骚,便如同火星迸溅入秋日荒草,轻易便掀起滔天怒火。 官家带着行在诸臣前脚离开扬州,风潮便在如今大宋各个腹心精华之地涌起,并且愈演愈烈,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扬州、建康、杭州、明州——甚至于荆襄、巴蜀、广州,凡是江南诸家势力能够够得到的地方,都能见到年轻书生登高振臂而呼: “如今国家沉沦,朝中奸佞不思守土卫国,反而残害忠良!欲以莫须有之罪加害杭州顾氏,刀锋所指,岂非京东胜捷军?” “这天下若无顾渊,哪有如今江南偏安?哪里还有我辈在此论文武之防?朝中奸佞,妒忌顾渊功高,竟联合金人,欲苟合金人、剪除胜捷,以淮水之北、中国之土赠与金人蛮夷!我辈书生,受圣人教化,如何能坐视朝纲如此!” “我辈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亦有拳拳报国之心!当不得见此魑魅魍魉横行于世,特此谓我大宋同胞——是非忠良,天日昭昭,当朝诸公,其速醒呼!” “东南诸路,当兴团练、结社以自保!休听朝廷乱命!” “打倒秦桧卖国贼!” …… 诸多急进口号,一时之间响彻天下——或许此时,扬州行在还有行在之中那位秦相公方才惊觉——这顾渊可不是狄青那种简单的边将!他手握着的何止是北方那数万强军! 在这股风潮影响之下,更是在某些势力暗中布局之下——天子车架,无论走到哪个州县,总会遇见大批学子、士绅、大儒跪在大道之上,或痛哭流涕、或慷慨陈词,话里话外意思便只有一个——那便是替顾家求情、替顾渊那七万为国死战的健儿求情! 赵构越是往杭州走,遇上这种请愿上书的规模便越大。 到镇江时,甚至有百位杭州府官吏带着学子,拦在他这位尊贵的天家去路之前,不发一言,只是无声地叩拜,将他死死挡住。 赵构这位官家仅有的那么些面皮尊严,经此风波,已是彻底被撕下来,甚至还被狠狠碾了几脚。 哪怕他身旁有近万护军在侧,可这些学子,谁敢说不和如今他所倚仗又想除却的江南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腐儒,哪个不是桃李满天下?如今朝中、还有地方州府里,门生故吏遍布,他哪里敢命自己护军朝他们亮刀子!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亲至那些人面前,将“罪魁祸首”也一并拖了出来—— “……秦相公!你献的好计策!办的好差事!”步辇之侧,重重禁军扈从卫护之下,这位一直以来对臣下还算温和的天家难得地动了怒,指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秦桧破口大骂,“说什么朕亲临杭州府……是南巡江南腹心之地!是宣慰江南诸世家,解开误会!怎么就成了这等样子?若非汪相力保,朕几乎以为你是北面金人派回来的细作,要乱我大宋江山!” 秦桧此时狼狈地跪在土路上,紫色官袍上沾染的全是泥泞,却根本不敢抬头——他是真的害怕这二杆子皇帝将他当替罪羊,随便给个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于是,这为十日前还颇为当红的相公只是趴在那里,声音含混地为自己分辩着:“……官家明鉴……臣与金人不共戴天,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大宋江山社稷永固啊!” 可面前的百官、书生还是沉默,身后护军爷开始交头接耳。 秦桧见状,也知若是自己不做点什么,怕是今日很难善了,于是干脆声泪俱下,放声大哭:“官家——官家当知我是南归之人,在朝中只有抗金之志,而无半分根基!如何会是金人派来的细作!如今天下大军势,金强而宋弱,正当忍一时之辱,与民休憩。官家在这吴越春秋故地——岂不闻勾践卧薪尝胆、越甲吞吴之故事!” 他说着顿了一下,见那位官家也没有说话,又继续啜泣道:“……如今天下沸腾,便是因为不理解官家苦心,臣愿不惜身后,为官家担此骂名,做我大宋的孤臣孽子!” 一直说到这,他似乎是触动了赵构,这位年轻的官家方才皱着眉头,冷冷地回应一句:“我大宋还没有亡!哪来的什么孤臣孽子!朕也不是要真的拿秦相公如何,只是收缴顾渊兵权一事,秦相公办得太过操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