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被风扯得烈烈作响,犹如在耳边嘶鸣。
夏间将暮时刻起的风格外冷冽,刺得路过之人露出的赤膊发痛,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可面容上确实掩盖不住地畅快神色。
尤其是从德阳门城墙边回家的人,松着筋骨,边三两哈哈大笑。
“真是痛快……”偶尔能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到一两句遗漏的字眼。
斜阳西下,高大厚重的城墙遮住了最后一丝昏黄的光,风阴嗖嗖地发冷。
角落里的人形生物眼白动了动,速度缓慢地将身子向后挪去,勉强使稻草覆盖在身上。
他身边尽是些粪便杂物与零落的稻草,气味难闻至极。
近日来才赶到京城的人以为竟还有人惦念此人,给他铺了厚厚的稻草御寒,可细看去却发现,那稻草似乎是从这人性生物身上露出来的。
他的手筋与脚筋已悉数断掉,四肢上还有着深可见骨的猩红伤口,而手腕与脚腕处的伤口中竟塞满了稻草。
甚至脸侧也被狠狠割了一刀,稻草被从伤口处塞进去,又刺破薄处的面皮支棱出来。
然而这人形生物处于这番可怖之景,却没流多少血,他的手边散落着几粒白色药丸,圆润得与旁边沉重的城墙格格不入。
清脆的一声脚步踩碎稻草杆的动静后,一个小小的人影迈着碎步,向暗处的人形生物来。
所来之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后才似乎笑了一下,用着较为尖细的声音说道:“陛下英姿令人佩服。”
地上被他明朝暗讽的人形生物,也就是恭宣帝撩了撩眼皮,肌肉牵扯间稻草抖啊抖的直掉屑。他却无知无觉一般,真如同个草人一般了。
然在看清来人时,他却精神一振,眼皮唰得掀开了。
“德全,你来救朕了?”数日来这把破嗓除了哀嚎外吐露出的第一句人言,沙哑得不行。
被他一唤,来者眯了眯眼睛,笑盈盈道:“陛下记错了,德全是干爹的名字,我是德奉。”
“记错了?……”恭宣帝眼中有些许震惊,可旋即又转换为讨好与谄媚:“是,是朕记错了,你是德奉,你是来救朕的对不对?”
德奉蹲下身去,摸了摸身旁的城墙壁,粗粝的质地留下他五指的血迹,他拿出白净的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指。
那双总是流露着恭敬与惧怕的双目如今像是鹰隼的眼睛,锐利得吓人。
恭宣帝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向后捎了两步,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狗奴才,连你也要……”
他话都没说完,便被猛然站起身的德奉一把揪住头发,直直向坚实的墙壁上撞去,发出咚的一声,惊得城门口执勤的士兵都看了过来。
“喂,”士兵双手拢在嘴边,朝这里喊着,“下手轻些,莫要打死了,还有许多人不远万里赶来呢,别叫人家扑了空。”
他语气甚至带点不在意的笑与惋惜,然而令恭宣帝听得毛骨悚然。
疯了……都疯了……他究竟还要这样“活”多久?
胃里涌起呕感,他抓住德奉的手道:“德奉,救救朕,求求你……”
德奉放声大笑,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擦了一把眼角,凑近那张沟壑纵横的老皮,一字一字问道:
“昔日你将我师父撞死于柱石上时,我求饶于你,你可曾听过?”
“昔日……”恭宣帝眼神迷惘,似在努力回忆中,他几番闭上了眼睛。
“哈……”德奉嘴里发出简短急促的笑音,又是咚地一下抓着他往墙上撞去,势如千钧,与平常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居然忘了,你杀了我师父,居然忘了如何杀他的!”
这次,他没有停下动作,一下又一下,看着血浆飞溅。有一滴血溅到了他的眼皮上,正如师父的那滴一样。
德奉最后是被侍卫拉走的,他已经近乎失控,被拖拽走时还踹了恭宣帝好几脚。
恭宣帝被踹翻过去,额头上破了个大垌,糜烂的血肉发出腥臭味。
血液从额上的血洞流出,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开始全身发冷。
恍惚间,天完全暗了下来,而巷口忽然出现一道提灯的身影。
那灯具竟是皇宫内的样式,通明之光映照了那人半张脸。
恭宣帝瞪大眼睛仔细看去,竟发现那是他的皇后。
她冷冷地看着他,眼角的细纹都镌刻着恨意,手握剑刃在发抖。
“豆蔻时光,锦绣年华啊,本宫的一辈子都浪费在你这老贼身上了,是你让我变成了鬼!我也要让你做鬼!”
他在对方疯狂的捅刺中昏了过去,浑身凉得如坠冰窟。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解脱了,在全身血液都流干放净之后。
可不知过了多久,他最终被塞进白色药丸,他的血又渐渐止住了。
身体开始回暖,疼痛愈发明显,嘴里弥漫的苦涩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将永远活在地狱中。
纵使死后,也会受千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他该怪谁呢……
“呸”路边有三两偷跑出来的小孩路过,梳着朝天的发髻,朝他啐道:“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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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恭宣帝接受着众人拷打出气,人不人鬼不鬼时,公西祐在灯火晦暗的室内批奏折。
他揉了揉眉心,盯着眼前墨迹许久,才被烛火的噼啪声拉回神来。
一人打帘入内,轻步踏进室内,剪断了烛芯,案几处稍稍便亮了些。
宁苁蓉低眉顺眼,静静给他打着扇子,轻声劝道:“陛下仔细眼睛。”
公西祐扫了她一眼,未发一言,却是接过了她递到手边的温茶。
他吹了几口气,吹走茶沫与浮梗,沉默许久后道:“寻个日子,我们成婚吧。”
天子大婚就被这短短一句话带出,宁苁蓉一时间被冲昏了头脑,打扇的手停住,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也僵住了。
公西祐将茶盏放下,顿在桌上发出轻微响动,他漠然道:“你这一瞬间的错愕,与她甚是不像。”
宁苁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