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一直下到了三月,气温骤暖,把那满地积雪融化了,化成污泥淌水的泥泞。雪停了,又连日下起雨来。虽说“瑞雪兆丰年”“春雨贵如油”,可像今年这样,过犹不及,冬天里牲畜冻死无数,再叫水一泡,只怕还要闹瘟疫。
然而路上的冻死骨再多,朱楼里的人日子还是照过。
唯一的不同不过是柴米贵了,所以三餐的花样清简了一些。
裴容廷出征了,走了这么个镇山太岁,全家除了银瓶,大概没人不高兴。桂娘也松了一口气,比从前更活泼了,这天一早进府来找银瓶,见她正蹲在暖阁的一只朱漆小箱子跟前发呆。
桂娘笑道:“哎呀,二爷才走半个月你就受不了了?你想他也坐着想,好不好?回头你相思病没好,腿也麻了。”
“去你的。”银瓶撇撇嘴,托着腮把一只手插进小箱子里,拎出一双青缎登云履,喃喃,“我做这么一箱子鞋子,手都快扎烂了,也没来得及给他。都是冬天的鞋,正穿得上,大人走得匆匆忙忙,也不知道带没带够衣裳鞋袜——”
“哎哟,好唠叨——”桂娘笼着手,笑嘻嘻的,“你们二爷可是皇爷钦点,监军去的,又不是没饭吃才入伍的乞丐。军中怕是早巴巴儿预备下了东西,摆着摞着穿不过来真要献殷勤,还轮不上你呢——”她说着,忽然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味儿?”
银瓶也闻了闻,忙拍手道:“不好,是我在火炉上烤的橘子煳了。”
她赶紧起身,不出预料地蹲麻了腿,“哎呀”一声跌在地上。
还是桂娘走到小风炉旁,见炉上放着一圈小橘子,拈起一个看,果然煳了一半。
银瓶爬起来道:“你把它们扔了,再烤几个新的吧。”
桂娘摇头叹气,道:“你呀,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的世道,别说肉了,鸡蛋七八个钱儿还买不着一个,饿死的都大有人在。也就二爷疼你,我看连大奶奶、三奶奶也未必能有这些橘子糟蹋,我把它剥了,好的那半你吃,坏的我吃。”
银瓶好日子过久了,又总不出门,也多少有点儿高门小姐“何不食肉糜”的无知。她听后不由得惭愧:“是我不对。昨儿晚上大奶奶还有个远房的妹妹,原是跟着父母到西海沿子做买卖的,如今年景不好,回京投奔,看样子,外省只怕还不如北京。”
这个“远房的妹妹”,因为跟大奶奶本家儿,都姓宋,裴家便叫她“宋姑娘”。
银瓶顿了一下,又悄悄对桂娘道:“昨儿晚上她才进府,我听小厮们传话,说这宋姑娘可是三街六巷都出名的美人。三四年前,大奶奶就接她进府住过一段日子,说是本来想留给二爷做小,不知怎么也没说成。”
原因还不好想吗?还不是因为裴大人苦恋着徐小姐。
但银瓶不想和桂娘说,也就没有提,只是又笑道:“一会儿我到上房服侍老太太吃饭,顺道瞧瞧到底是怎样的天仙。”
如今裴容廷不在家,老太太也终于变回了说一不二的大家长。银瓶深知“现官现管”,不管裴容廷如何嘱咐过,还是不要叫老太太挑眼的好。于是她几乎每日都往上房跑两三趟,伺候老太太吃个饭,吃个茶,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也把老太太哄得颇为熨帖。
银瓶待饭时去了上房,站在老太太身边帮着捧巾帕拂尘。大奶奶一向在大房打发大爷吃饭,只有三奶奶在案边布让。
那新来投奔的宋姑娘本应跟着大房,却因为生得标致,老太太喜欢,所以特意叫搬来了上房住。
银瓶悄悄打量宋姑娘,见她不上二十年纪,穿着白绫袄儿,红比甲儿,虽是缎子的,样式却老,想必是大奶奶或者老太太的旧衣裳。衣着寒素,倒也难掩体态柔美,娇滴滴一张粉面,水灵灵一双杏眼,唇比樱桃一点,眉若柳叶两弯,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纵是银瓶在勾栏见惯绝色,如今也吃了一惊。
这么个美人,她这个女人看了都要心动,二爷竟还不要
银瓶在心里喟叹,又忍不住蜻蜓点水般地偷看。
然而她很快发觉,那宋姑娘似乎也在时不时地瞟着她。
起初,银瓶只当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二爷的通房,难免好奇,多留心些。可她渐渐发觉,宋姑娘那眼神中分明不是好奇,更像是疑惑与惊异,一眼比一眼沉重。
银瓶没头没脑地服侍老太太吃了饭,因着老太太得午睡,她只得先回了自己房里,待下午吃茶的时候再去。回了房里,她翻了些没穿着的袄子裙子,想待会送给宋姑娘,顺带问问她为何那样古怪地瞧着她。
又兼银瓶和桂娘说起宋姑娘古今少有的美貌,桂娘听得入了迷,也想着去“眼见为实”。于是两个人等过了未时,便一个打伞,一个提包袱,相携去了上房。
连日下雨,下人们都在房里当差,院子里没人。她们过了垂花门,那雨还下个不住。大下午的天气,阴黑得像是黄昏,初春庭院潇潇,廊下芭蕉还没长出来,房檐淌水,淌下来的水帘子都砸在小池塘的浮萍上,砸出层层荡漾的水花。
桂娘收了伞,两人顺着厢房廊子走,才到正房的耳房窗下,隔着雨声,忽然隐隐听见人语。
“你敢发下誓来,说得是真的?兹事体大,你休推睡里梦里!”
银瓶认出是老太太的声音,忙顿住了脚步,扯着桂娘也站住了。
又附耳听了下去,接口的是个年轻的小姐,像是宋姑娘:“奴有七个头八个胆,敢来骗老祖宗!那年上元节,徐家在花园子里置办花灯会,把亲族中的小姐都招了去看灯,让我赶上,也去玩了一遭儿,老祖宗是知道的呀!那花灯会上虽然贵小姐无数,最打眼儿的自然还是徐家自己的大小姐,让人看见,就忘不了。如今那通身的气派没了,可我分明认得,她就是那徐小姐的皮相,再错不了。”
桂娘听了,知道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吓得魂飞魄散,拉着银瓶就往后溜。然而银瓶早知自己和徐小姐肖似,并没有诧异,挽着桂娘不肯动,依旧听宋姑娘说了下去——
“才吃饭时奴看清了,当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出不了错。如今奴指着自己的身子赌个咒,若有半字虚言,敢叫奴浑身长疔,不得好死——”
一语未了,便被个咄咄逼人的声音盖了过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