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庆三年三月十八,宫中为太后办了三十寿辰的宴会。梁芳游不喜热闹,也不愿太靡费,最后只是在毓宁宫中办了。
项桓与项樾起来祝寿。项桓祝酒道:“今日慈闱圣诞,儿臣祝母后寿与天齐,福祚长隆。”然后仰头饮下。
她望着阶下貌似恭孝的皇帝,心底一阵凄凉。
慈闱,何其讽刺的一个词,既可以是母亲,也可以是皇后。
——她便是这个不像母亲的“母亲”,不是皇后的“皇后”。
这时项樾童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自怜:“樾儿也祝母后事事如意,吉利顺遂。”她连忙换了笑脸。在樾儿面前,她不愿意流露出任何消极的情绪,有些苦,只要她一个人来承受就好了。
殿中奏乐起舞,她却无心观赏,唯恐眼神与项桓相撞。而项桓也不关心那些娇媚的舞姬,只盯着宝座上那个端庄贞静的身影。
这一日项樾被允许与母亲一同待到傍晚,直到明月初升,梁芳游才教翠雪将他送回去。
项樾方走,项桓就进了殿来,问道:“母后今天可还开心么?”
她还沉浸在与儿子相处的幸福里,眼梢挂着笑意,点头道:“开心的。”
他笑道:“母后喜欢便好。”
他牵起梁芳游的一只衣袖,邀功似的道:“朕特意教司制司在新礼服的绲边上绣了莲花纹,母后可注意到了?”
白日她精神紧绷,根本没注意到,却还是道:“陛下有心了。”
他扶她坐在榻边,问道:“那母后不赏些什么给朕么?”
她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项桓拉起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左胸前,朝她狡黠地笑。尽管隔着衣物,她还是触摸到了皇帝的心跳。
她不禁低叹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毓宁宫内嵌着无数宝石的庑殿顶飞速旋转,然后哗的一声倾泻下来,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头。
眼眶里早已蓄了盈盈的泪珠,但她警告过自己不能哭。她侧头去找那只摆在案上的细颈花瓶,但现在还不是炎夏,瓶中空空如也。
项桓低头附在她耳畔,让她唤他“阿桓”。
她使劲摇头:“不,陛下!”
他耐心地哄诱她:“就当给朕的赏赐罢,朕想听,很想听。”
她感觉自己的筋脉脏腑都被眼前人搅得乱作一团,好像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她想将指甲深深地扎进项桓的肩膀,让他也吃一吃她受的痛,但最终还是蜷起手来,扎进了自己的手掌。
她带着万般无奈与无尽悔恨唤他:“阿桓,阿桓……”
眼泪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次日梁芳游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项桓不在殿内,想来是上朝去了。
翠雪站在床头,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她心里是把这个贴身侍女看作妹妹的,于是拉过她的手来,安慰道:“我都没哭,你哭甚么?看你哭的,跟花猫似的,不好看了。”
翠雪只是一个劲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淡淡地苦笑道:“我真的没事,你何必如此,教我瞧了也心烦——往后这样的时候恐怕还多着呢,难不成你要日日都哭,把自己哭瞎了不成?”然后轻轻拭去翠雪脸边的泪。
她又瞥见榻边散落的衣物,下意识摸了摸那新礼服的绲边,突然像被细针刺了一下,抛在一边。她吩咐翠雪:“赶忙把这些都收拾起来罢,这乱糟糟的,像甚么样子。”
又道:“待会你去一趟太医院,直接去寻院使*,向他求一碗避子汤来。记住,一定要他亲自熬制,不要假手他人。”翠雪应道:“奴婢明白,这是……天大的秘密。”
独自一人时,她有时发狠了,也想过先杀了皇帝,然后再自尽;但只要项桓一踏进毓宁宫,她便甚么勇气都没有了。
她还是那样怯懦,连决意赴死的冲动都只是如流星一瞬。
甚至她还变得有些不知廉耻,这样一段荒唐而悖礼的关系,原本是她三十年的人生中最痛恨的,而今她竟会忍不住沉溺其中。也许是为了减轻活着的痛苦罢,她这样安慰自己。
在浸润了花香的春夜中,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情爱之乐。她极力想把那个人看作张衍,但即使殿内漆黑一片,那年轻有力的身体、黑曜石般的明目,以及那个特别的名字,都在时刻提醒着她,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项桓。
阿桓,阿桓。
她主动唤他,好似当年二人之间毫无芥蒂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