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的思想变得愈来愈迟缓,行动也愈来愈困难。
平庆七年三月,他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梁芳游悉心照料在他的身边,连寿辰也顾不得庆贺。他捉住她为他擦汗的手,深深地望着她。
她想:原来他的力气也可以这样小,她只需要轻轻一拨,就可以让他再也无力抬起。
但她并没有挣脱,而是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覆握住了他的手。
四月,皇帝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召来太后、小太子以及一众老臣,声音沙哑地颁布遗诏。
她听见他说:“朕驾崩以后,传位于太子;但太子尚幼,暂由太后临朝称制,并以燕王为摄政王,一同主持朝政。众位爱卿身为国之肱股,亦当尽心竭力,辅佐幼主。”
预谋已久的结果已经实现,她心中的雀跃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烈。
永极宫中的臣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项桓教外人都出去,他有话要与太后单独说。
他道:“下毒的事,朕早就知道了。”
她惊得双目圆睁,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却被他抓住。
他露出一丝笑意,道:“您终于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了,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殿中的气氛明明应该是哀伤的,他却跌落在旧年温馨的回忆里:“母后还记得朕十二岁时您送朕的书么?”
那是她与他见的第二面。那时她正受先帝宠爱,又因为诞下项樾而被册立为皇后,抱着尚在襁褓的樾儿在御苑中闲步。她看到项桓一个人在竹林旁的石凳上看书。她知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温嫔冤死于冷宫之中,他则由另一位不受宠的嫔妃抚养。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安然熟睡的樾儿,心中萌生出怜悯。
她问他看的甚么书,他眼神很是防备。她柔柔地笑,说不愿意说就不说了,他犹豫了一下,将书名展露给她看,原来竟是一本兵书。
小小年纪,竟对这些感兴趣,她感到很新鲜。她说:本宫宫中倒是有几本兵法,也用不着,不若改日送与阿桓可好?
兵书是张衍送给她的,只是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留着也是徒增伤悲。
项桓道:“那些兵书帮了朕许多忙。只是多年以后,朕才知道那原是舅舅的东西。”
她道:“陛下恩将仇报。”
他笑道:“朕本性如此,母后又不是第一天才知晓。一旦惦念上甚么东西,朕就一定要拿到手,即使那是别人的东西。”
她忆起项桓将剑锋指在先帝额前一寸处的那一个下午,看着剑刃上的鲜血滴在先帝的鼻梁上,浑身是不可一世的气概。
殿中的舞姬伶人惊散奔逃,她也惧怕万分,却还是护在先帝身边,呵斥道:“七殿下!谋逆可是死罪!况且陛下是你的父亲,弑君即是弑父,罪不可恕,还不快快认错!”她强自装作镇定,但发颤的声音出卖了她。
他微微侧了侧头看她,眼神复杂:“没想到皇后娘娘如此忠贞,宁愿护着这样一个昏君,也不愿意助我替天行道。”
他睥睨先帝,发狠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他呢!听信谗言,逼死母亲,我过得比那些宫人还不如,那时候他怎么不记得是我的父亲了!”剑锋已经完全抵在先帝的额头,渗出一串串殷红的血珠。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战栗如鼠的昏君,道:“项东霖,你害死母亲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
她不可自遏地哭起来,匍匐在他的脚边,求他留先帝一命。
先帝也急忙主动说他可以禅位,将大权交给项桓,这才不至于暴毙当场,也使他不必留下一个弑君的恶名。
他努力抬起手来为她理了理耳边的青丝,道:“朕这一生已经值了:坐上这至尊之位,又得到了您的爱——尽管不是全心全意的爱——还有了一个世上最可爱的我们的孩子。”
她含泪摇头:“不值,一点也不值。”
他继续道:“朕相信,母后能把江山社稷治理好。朕会在下面等着母后,您到时候再向朕说一说这人间的事,说一说我们的孩子变成甚么样子,好么?不过您千万莫要着急,几十年而已,朕等得起。”
他气若游丝:“朕可以唤您……‘芳游’么?就让朕再放、放肆……一回罢……”
她紧紧握住他无力的手,连忙道:“可以,可以……”
但项桓却再也无法回应她了。
阿桓……
她伏在他的渐渐冰冷的身体上,泪如泉涌。
因为梁芳游临朝称制,所以她居住的毓宁宫也修缮得更为富丽堂皇。但实际上她还是更喜欢以前那种肃穆而陈旧的风格。
翠雪见她独处时总是低落,就去御苑湖中采来两枝盛开的红莲花,还是插在那只细颈花瓶里。她十分珍爱,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直到完全枯萎也不许翠雪撤换。
夏季天气易变,白日还是晴空朗照,入夜却风雨大作。毓宁宫的窗没有关紧,她清晨起床去看,那莲花已然被吹碎了。
不知不觉间,她滚落了两行清泪。